我們煙民常常會以「出去呼吸一下」來指代「出去抽煙」這個動作,我們的煙癮大多不是來自尼古丁,而是來自生活的壓力。生活壓力越大,我們「呼吸」得越多。

《日麗》便是一部關於呼吸的電影。當然,它不是關於抽煙的,但它關於我們要如何換一口氣,在不堪的生活中繼續生活下去。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場戲,是戲中父親和女兒剛下榻酒店後,女兒在床上睡著了,父親關了燈,走出陽臺點了支煙,然後忘我地緩緩扭動身子──這個父親喜歡跳舞,跳舞的父親也成為了女兒記憶中最深刻的印象,在影片後面不時穿插。整場戲的鏡頭都是從女兒床沿邊往陽臺方向拍過去的,而陽臺和房間有玻璃門相隔,我們隻能看到父親在陽臺上背對房間的動作,卻聽不到任何來自室外的聲音,而房間內同時也隻有沉睡的女兒發出的呼吸聲。

戲中對於「呼吸」的指涉還有很多,潛水、遊泳(尤其有幾場在泳池水底的慢鏡頭),以及父親不時自顧自做的類似太極拳的動作(以太極拳來說,他的動作基本上全錯)。女兒一開始不明白父親為何會做這些奇怪的動作,直到後來旅行團到了一個野外的地方,女兒看到父親又做起了那些動作,便也模仿起來──她那時也許仍然不夠明白,直到後來她長大後,面對著一些如她父親當年同樣的,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生活之不堪後,她那時也許真正懂得了那些動作對父親的意義是什麼。十一歲的女兒並非完全不知道「一百三十歲」的父親生活在窘迫中,甚至在父親有次提出可以給她錢去學唱歌後,直接戳穿了父親的真實處境:我知道你根本沒錢。

父女倆的那次旅行正是女兒十一歲生日。同樣是一場父親在陽臺、女兒在房內的戲,女兒拿著DV機問父親:你十一歲生日的時候是怎麼過的?父親說:我想不起來了。

女兒成年後重看了自己十一歲生日時和父親去旅行的那些錄像(值得一提的是,那些錄像本來應該在父親手上)。整部電影正是由此觸發女兒對那次經歷的回憶──如果沒有這些錄像,她大概像她父親一樣,已經忘記自己十一歲生日是怎麼過的,畢竟每個人成年後都面對著各自的不堪。事實上,父母倆的生日非常接近,都是在假期間過的,他們互相給了對方最好的生日禮物。

想起了多年前的《Boyhood》。《Boyhood》根據演員12年的真實成長,拍下了孩子和家庭的變化,而《日麗》恰恰相反,隻講述了父女倆那短短的一個假期。看似平淡的講述,卻在結尾爆發出了最濃烈的情感,既有父女之情,也有做人之難的唏噓。黑暗中我感覺到一同觀影的朋友似乎在哭泣了,結束後我問她是否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她說沒有。那她想起的應該是她那位最近剛剛在異鄉自殺的朋友。

好好呼吸吧,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