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于微信公衆号 莫子說MoziTalk 2025年6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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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怪物》,2023,是枝裕和導,榮獲第七十六屆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佳編劇,豆瓣2024評分最高日本電影,編者本人23年年度十佳。
本期翻譯了Yiju Huang(福特漢姆大學中文和比較文學副教授)對《怪物》的特寫文章。
注:
人物角色名稱:母親Saori(安藤櫻飾)
老師Hori(永山瑛太飾)
男孩一:兒子Minato(黑川想矢飾)
男孩二:Yori(柊木陽太飾)


正如校長所言,“實際發生了什麼并不重要”,《怪物》的核心并非圍繞虐待、同性戀,甚至也不是非主觀真理本質這一抽象主題。整部電影更像是一種電影化的思考形式,而非複雜的光學現實主義。重要的是這個迷宮般過程的完整性,以及孕育它的心靈土壤的總體性。每個變體都是一個心智與情感調諧的場域;每個場域都消解着另一個,張力始終懸而未決。觀衆參與其中,并意識到這個充滿創造性欺騙的流動領域。在佛教和心理學思想中,這種意識打開了可見(象征性)世界的虛幻性。從這個意義上說,不斷變化的怪物,并非在叙事中的外部角色或力量,而是揭示(電影)世界幻象和無常的存在——一面我們借以感知并支撐統一自我的鏡鑒。
二、曼陀羅
在《電影中的超驗風格:小津、布列松、德萊葉》(Transcendental Style in Film: Ozu, Bresson, Dreyer)2018年版的新序言中,保羅·施拉德(Paul Schrader)探讨了電影“掙脫叙事鐵核”後的三個方向。他稱“曼陀羅”(mandala)為第三個方向,描述了冥想式電影的内在運作:“它是蠟燭,是岩園,是花道。它就是曼陀羅。一個人可以對着曼陀羅冥想數小時。一部電影所能提供的,莫過于此。”施拉德對曼陀羅的援引,強調了沉浸與洞察的心智圖景,這對電影藝術至關重要。他主要将曼陀羅描繪為一種靜态、無聲的藝術形式,能夠培養正念,并突出諸如等待、綿延、無為、靜止和出神等關鍵詞。然而,這種觀點忽略了冥想者在創造曼陀羅過程中的參與性角色,也弱化了其構建的複雜層次。事實上,佛教僧侶制作曼陀羅是一個生動且過程性的儀式,它反映了動與靜、内在與外在相互依存的緣起。正是通過曼陀羅這一辯證意象,我得以闡述我對《怪物》的思考:一個精巧多彩圖案的構築與消解;心靈與世界的内在聯系;感知與本體論之間的關聯;或者簡單說,就是我們以情感、投射、苦難和執着構想了這個世界。
在《怪物》的三維結構中,伴随着宇宙元素的循環——無論是燃燒的建築和風暴的輪狀結構,還是埋葬死貓的小場景,在動物身上燃燒覆蓋的樹葉,然後用水熄滅火焰——這部電影可被解讀為一個曼陀羅圖,類似于金剛乘佛教中用以輔助冥想、通往轉化與證悟的法器。與僧侶們制作多彩的曼陀羅不同,完成後會将其消解,我們同樣在創造複雜而短暫的電影世界,它們本質上是短暫而虛幻的。不同于禅宗石庭或花藝這些穩定且固定的冥想對象,刻意構建的《怪物》世界,以其令人頭暈的對稱和變化,是心靈。換言之,其持續存在的本體論就是其認識論。這部電影拷問着現實的本性——它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所見與所知在此折疊。
這種相互作用在第一個叙事變化中的兩個奇特時刻得以展現。試想母親Saori出門購物的場景:我們看到Minato俯身去撿地上的橡皮。當她回來時,Minato仍(或再次)保持着同樣的姿勢,伸手去夠那塊橡皮。這個構圖呈現了兒子怪異行為的又一例證,讓觀衆感到不安,強化了他周圍的神秘氛圍。觀衆認同母親視角,在結構上便對“橡皮可能隻是再次掉落”的可能性視而不見。在另一時刻,母親在雜貨店觀察校長。這一視覺體驗最終達到高潮:她目睹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實施了一個惡意舉動——故意絆倒一個小女孩。此時,觀衆深深陷入母親充滿反感與詭異感的視角,忽略了意圖或意外的可能性。
這些微小場景,若從整部電影抽離出來審視,或許表明:看似怪異之事可能平凡無奇,看似險惡之事可能純屬臆想。事實上,是枝裕和的電影,可追溯至《下一站,天國》(After Life, 1998),始終敏銳地捕捉着電影獨有的能力——它能在事實與虛構、記憶與想象、實際與可能、真實與非真實之間遊刃有餘地嬉戲。他的藝術或許可解讀為一場持續的冥想,探讨着一種現實的可能性——這種現實由心靈的濾網持續生成與轉化。

在台風來臨前,Minato從淚水中驚醒,他夢見了父親。他向母親Saori轉述父親的話:他愛她,并感謝她所做的一切。Minato随後問母親自己會轉生成什麼,這個問題将父子身份混同,模糊了生者與死者的界限。這個令人心碎的時刻呼應了Minato早先表達過的恐懼——害怕變得像父親一樣。
故事的第三個版本通過Minato與Yori一次看似偶然的對話揭示:Minato的父親是在與一位穿着“暴露”短裙的女性旅行時死于車禍。這個瑣碎細節以其直白和暗示性,讓人得以一瞥那個持續困擾着這個家庭的,由欲望、喪失、悲痛和内疚交織而成的複雜情感地帶。
在《怪物》中,Saori一家展現出了複雜而外化的情感景觀。這個空間并非靜止不變,而是充滿活力——生活氣息濃厚、雜亂無章、層次豐富、蜿蜒曲折——地闆的吱呀聲和雜亂的氛圍共同構成了一幅溫暖、連接、情感疲憊以及家族曆史幽靈痕迹的拼貼畫。房子既不是簡單的背景,也不是中性的容器:它是一個時間迷宮,其中不合時宜的事物依然存在(比如聖誕節裝飾的奇特存在)。空間中微妙的混亂,在時間的張力下,成為了一個顯現的平面,曆史、記憶、失落和情感體驗在此模糊融合成一個情感整體。
三、結論:湖
在人類事件的烈火與風暴之中,有鏡頭展現了一面如鏡般發光的神秘湖泊,傳遞出一種甯靜感,甚至可能是超越性。這湖泊以其持久的靜谧姿态出現了兩次,每一次都散發着一種發光且空靈的特質。在我看來,它充當了一個視覺隐喻,象征着心靈的根基。它未被觸及,獨立于角色的意志之外,并支撐着整個叙事的展開。

湖面的第一次畫面,出現在母親Saori與校長之間一次充滿情感張力的對峙之後。她質問校長是否導緻其孫女的意外死亡。面對校長(此時她是一位沉默的老婦人),母親Saori作出了一個殘酷的鮮明對照,斷言校長當年所承受的悲痛,正是她如今因兒子而承受的悲痛。
此刻,平靜又深邃的水面突然出現,暫時忘卻了剛才的情感動蕩。其柔和的布光與開闊的構圖,在叙事沖突中營造了一種冥想般的停頓,或許也暗示着和解、接納、聯結或重生的可能性。
奇怪的是,在畫面右側,可見一個小巧而清晰的木筏子或浮台,上面擺放着類似碗和酒器的物品,象征着精神奉品,喚起悲傷和失去的主題。這個木筏子雖與劇情無關,卻在主題上與校長為紀念孫女制作的紙船、母親Saori家為逝去的丈夫設的靈位産生共鳴。這艘筏子安穩地漂浮在平靜的水面上,水面向外延伸,與山巒和天空相接。
湖面的第二次畫面,出現在老師Hori的女友在他生活分崩離析後離他而去之時。與第一個鏡頭相比,這次呈現的是更開闊的全景。近處湖岸線的幾近消失營造出一種疏離感。木筏及其上的物品此刻離視線更遠,位于畫面中心。環繞着它的無邊空曠、水天相接的模糊界限、廣角的開放性以及水平的構圖,都邀請着觀衆沉浸于當下的這份靜谧與内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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