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開頭的網球之外,間歇黑屏的剪輯隻出現于描述暴力的鏡頭中,一種沉重而拒絕被透明地解釋、拒絕成為表意乃至抒情手法的姿态:它宣布,影像/叙述中的連續性是一個無比蒼白的假象。而連續性,特别是在傳統商業電影語法中,是所謂拟真的一個關鍵要素:人們采用巧妙的寫作方法,思考着兩個場景之間該如何在影像節奏、叙述張力、人物動機、構圖對比上“順利地連接”,從而将事物的發展壓縮到一鍵運行的流暢中——但這是多麼可憐啊。(最明顯“愚蠢”的僞裝連續,大概是新海誠那種配樂幻燈式生活碎片混剪;然而與更專業的相比,這一“愚蠢”甚至顯得有了樸素的美德。)

兩段審訊的文本極為淳樸有力,并且簡潔。“讓我們回退一點,先别講那裡……”我從未想象過如此可怖的話語。它使我的心流血不止,猝不及防。一開始我猜想劇本經過了文學改編,但逐漸認識到那種回旋對話的無定形感、那種徹底排除陳腐張力叙事學勢阱的辯證法,盡管(我們會說)對于“真實發生”的話語幾乎過于精美,卻至少是難以虛構為劇本的。表演時,故意讓審問者的聲音聽上去懶惰、平闆,“缺乏說服力”,被審問的人也将表演克制在較小的範圍内。于是,電影達到了特别的真誠;任何有可能像某些——多數——電影中表達暴力/痛苦和對其的講述時那樣惡心人的“演技”都不複存在。這也許正是一種快要被遺忘了的真正的戲劇精神。

這部電影的外景空鏡頭具有魔力:有時它們似乎不像真的,而像是一種着了魔的“背景闆”。這不是一種貶義說法。或許,這是懷斯曼式掠影的極緻版本(考慮像《緬因州的貝爾法斯特》那樣的觀察者目光——與克拉默顯明宣告的參與性對立)。幾乎平面化的感覺帶來了微小的層級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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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與此同時産生了變成“攝影集”的危險。那種攝影式的自足優美(這些畫面的構圖無疑令人想起攝影大師William Eggleston的作品)或許削弱了它們作為電影畫面的意義。或許,這一部分是因為鏡頭時長在我看來偏短;這種恍若一頁頁翻攝影集的感覺影響了電影性的尊嚴——它應該維持自己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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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結尾,屠宰的鏡頭帶來了一種向前回溯的動力。在一種愛森斯坦式的思辨結構中,講述/重現(無論帶着何種心情)的動作和抽象的暴力性本身被牽扯在一起。繼續往前回溯,我們到達了第一次間歇黑屏之處,也就是電影開頭的網球片段:一眼看去,與電影的其餘部分相比,它顯得驚人地中性(盡管,接下來,這裡出現了電影史上最動人的反打鏡頭之一)。在網球場的一側,女孩獨自練習發球;拿球的片段被剪掉了,仿佛每次球都是自行出現。沒有人接——至少暫時如此。

唯唯提醒了我,塞爾日·達内在一篇訪談中提到的“接球”(勞務引用過——“展現是一種姿态:相應地,它要求觀看。沒有這種姿态,電影将隻剩下形象;而如果有些東西被展現,一個人必須确認它被接收。伴随電影生活還有别的方式,但這是我的方式。這很像網球,一個發球你不接是不可原諒的。我不是一個好的發球者,但是像Jimmy Connors一樣,我擅長接球”)正是對這個場景的指涉。當然,我們無需如此解讀班甯的開頭場景——達内可能隻是恰好想到這個意象而已。順便說,提到接球我總是心虛;實際上我從未成功學會任何一種球類運動,我相信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這不影響什麼。電影是鮮活、充滿幸福的辯證法,不是情感機器或真理機器;“結構主義”或“形式主義”電影應該更體現這一點而不是避開這一點。電影并非由連續性包裝而成的謊言。電影不“令人信服”。電影會眨眼……電影是簡單的,而力量存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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