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廣袤的土地上,自然與人文的共生關系如同深埋土壤的根系,無聲編織着民族、代際與文化間的對話網絡。《植物學家》将鏡頭對準了一個新疆村莊,少年阿爾辛手繪研究植物手稿,與大自然為伴,漢族女孩美玉的出現為阿爾辛的生活帶來了一絲變化。導演用詩意的鏡頭語言探尋人與自然共生共融的深層聯系。影片的靈感源于導演幼時在新疆成長的記憶——不同民族孩童無界的友誼、遊牧文化對自然的敬畏,以及一位從事植物研究的朋友的啟發…
《植物學家》為導演景一的長片首作,由單佐龍,齊艾擔任該片制片人。本片獲得第75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新生代Kplus”競賽單元國際評審團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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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學家》海報
用簡單、貼近當地生活的方式去創作
作者:漫盈
編輯:張先聲
凹凸鏡DOC:首先,我想請問您為什麼會選擇以“植物學家”作為切入點?
景一:在創作之前,我有一位朋友在新疆從事植物研究,這讓我産生了靈感。我試圖想象植物與人類之間的關系,以及人類能從植物身上獲得哪些啟示。新疆有很多民族,而其中哈薩克族作為遊牧民族,與植物和自然的關系是非常近的,所以我們就花了很多時間在新疆開車做關于植物的田野調查,不管是民間故事,還是民族文化,還是日常生活等等,慢慢地找到這個切入點。
凹凸鏡DOC:您在電影中使用了一些自然元素,比如水和火。請問您在使用這些自然元素時有什麼特别的思考嗎?
景一:我一直認為,自然——或者說“風景”——能夠承載人類的情感和記憶。我們如何感知景觀,往往決定了我們如何講述自己的故事。因此,對我來說,自然景觀以及人與自然的接觸是這部影片中特别想傳達的内容。尤其是在當今社會,我們與自然的距離越來越遠,這種聯系顯得更加珍貴。
凹凸鏡DOC:在觀影中,我确實能感受到這一點。在片中,您使用了一些超現實主義的元素,比如馬。它似乎處于一種非人的狀态,卻又能夠與人類交流,仿佛穿越到了另一個時空。請問您在選擇這個載體時有什麼特别的考慮嗎?馬這個形象在新疆或哈薩克族文化中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景一:在這個影片中,我試圖展現一種并列的關系:你和我,人與自然,人與動物。它們都生活在這裡,彼此之間不僅僅是觀看與被觀看的關系。這種選擇既是我個人的決定,也源自這片土地給我的靈感。特别是在這個民族的文化中,他們與自然的關系非常緊密,古老的傳說中動物也能與人類交流。馬對我來說是一個關鍵角色,是一個活生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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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學家》劇照
凹凸鏡DOC:說到新疆,可能我首先想到的動物就是馬。進一步思考,馬象征着移動和遷徙。請問您在選擇馬這個形象時,是否有意識地想要表達某種潛意識的遷移概念?
景一:的确,說到新疆就會想到山、森林、馬、河流,這些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事物,這裡的人自古以來都是擇水而居、靠馬行進,很大程度上要靠這些事物來感受自然、來适應自然。馬對新疆這樣廣袤的地區,無論在哪個層面都太重要了,它幾乎伴随着人生存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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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學家》劇照
凹凸鏡DOC:您在新疆長大的經曆是如何影響您的創作呢?特别是與哈薩克族小孩相處的經曆,是否為您這部電影帶來了靈感?
景一:小時候其實沒有太多概念,純粹就是有一群朋友,來自不同民族。随着慢慢長大,接受了更多教育,認識了更多朋友,再回到家鄉時,重新認識了年長的不同民族的朋友。我們逐漸發現,彼此理解生活和感受事物的方式确實有些不同。
在這部電影中,哈薩克族的元素更多是我作為漢族人,盡力去尋找一種屬于這個地區的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方式。至于不同民族之間的關系,現在已經世俗化了。我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多,生活習慣也開始逐漸變得相似。
凹凸鏡DOC:那您怎麼理解語言在電影中的作用?我覺得語言承載了很多文化和情感。我注意到電影中小朋友突然切換到普通話,這讓我很好奇。您如何看待語言作為這種介質在電影中的運用?
景一:正如我剛才提到的,這部電影中“和”的并列關系非常重要。對我來說,這不僅是一部有少數民族元素,與少數民族主創共同創作的電影,還是與演員們共同完成的作品。因此,它既有他們自己的語言,也有我的視角。因為我小時候的經曆與他們非常相似,他們和我一樣都是具體的小孩子——喜歡自然、感受自然的孩子。
關于語言的選擇,我希望哈薩克語能在電影中得到更多呈現。因為語言不僅關乎表達什麼,更關乎如何表達與感受世界。除了語義,語音的韻律本身也體現着人如何感受周遭。而不同的語言,也如同不同的植物生在同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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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學家》劇照
凹凸鏡DOC:有觀衆看完後覺得您講述了一個純愛的故事。但我不太确定這是否真的是一個懵懂的純愛故事,還是兒童之間的友情。它是否具有某種文化指向?
景一:在某種程度上,你可以這樣理解。但我更願意說它像一個現實的童話——講述現實中發生的童話,以及童話如何走向現實。這裡面包含了我個人的願望。特别是在今天,我希望呼籲一種簡單、純粹的人際交流。因為很多時候,我們之間以及整個世界環境的複雜性,往往源于我們不斷建立的各種界限。
凹凸鏡DOC:還有一個感受是,我分辨不出這部電影是否設置了具體的時間背景。我覺得它似乎完全脫離了時間框架。在地域上,相對于整個中國的大背景,它像是一個在發展過程中被抛離出主流語境的存在。我覺得這很有意思。
景一:關于時間的問題确實很有趣。在拍攝時,我也有這種感覺——故事中包含了多個不同的時間維度。你可能會覺得它發生在今天,但又似乎離你很遠。
我沒有處理得非常明确,這種模糊或臨界的狀态與村莊的現實很相似。這個村莊正處于一個過渡期:人們不斷離開,擁抱城市和現代化,而村莊本身仍保留着原始、簡單的特質。因此,在村莊裡,你能看到廣播和手機的現代訊息,同時也能看到仿佛生活在許多年前的人們。這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感覺。
正如我之前所說,創作電影時,我心裡有一個自己的印象。這些記憶也會在電影中發揮作用,形成一些非常主觀的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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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學家》劇照
凹凸鏡DOC:我發現您通過廣播來交代時代背景,其表達的用意是?
景一:這些東西我想說的是,結合整個影片來看,它不是一個簡單的感歎或緬懷的電影。電影中的人物生活在具體的現實中,而現實在不斷變化。
我設定的時間背景是這個村莊處于一個臨界點,它會持續發展。這種發展與現實之間的關聯,也是對影片的一種中和——不要總是幻想一個特别美好的呈現,它還是有一些具體的時代背景在發生,并滲入他們的生活。如果我們都有城鎮生活的經驗,都會對此有很多共鳴。
凹凸鏡DOC:我覺得哥哥回來後的情感刻畫非常真實。他完全被那邊的人遺忘了,我可以感同身受。我也處在類似的焦慮中,所以覺得這部分特别動人。
景一:除了少數民族朋友,今天還有很多這樣的年輕人處于這種狀态:在家鄉不甘心,去城市又有牽絆,回來又不甘心,不斷在城市和村莊之間猶豫不決。這種漂浮的狀态是很多人在城市化過程中都會經曆的。從城市回來的年輕人往往看不上周邊的人,覺得他們沒見過世面。但到了城市,又發現生存很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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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學家》劇照
凹凸鏡DOC:您創作這個劇本的最初契機是什麼?
景一:最早,是在與張獻民老師聊天中萌生的創作這部電影的想法。他推薦了幾部電影,雖然我沒全看,但從談話中我還是得到一些靈感:用簡單、貼近當地生活的方式去創作。
凹凸鏡DOC:本片的美術設計和攝影都很好,你們之間是怎麼合作溝通的?
景一:我們前期進行了很多溝通。我們一起去現場,美術指導也和我們一起勘景,了解當地情況。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認識了很多當地的草藥師——哈薩克族的老中醫。我們收集了大量資料,做了很多調查,才逐漸形成了關于植物如何呈現、這個“家”如何呈現的想法。
凹凸鏡DOC:電影裡的那些植物手稿做得特别漂亮,都是手繪的嗎?
景一:對,很多地方都是手繪的。制作了兩三本這樣的書籍,非常精心。這些手稿能夠很好地體現出他們家與植物的深厚聯系,甚至他們家族與植物、與哈薩克傳統醫學的關聯。
凹凸鏡DOC:什麼樣的關聯?
景一:這個故事裡,他的叔叔是村裡的醫生。哈薩克族的傳統醫學中,治病也使用很多草藥,與中醫很相似。這些冊子可能是他爺爺或叔叔留下的筆記,記錄了植物可以治療什麼病、有什麼作用等等。通過這種方式,小孩與上一輩建立了傳承的聯系。
凹凸鏡DOC:這部片應該是您的長片首作,您覺得對比拍攝短片有哪些挑戰?
景一:有挑戰,(和拍短片)完全不同。短片有時是一個概念或一種情緒,在很短的時間内迅速呈現。但長片涉及到如何引導觀衆繼續觀看,如何在整體結構中引領他們到你想呈現的部分。它更關乎長時間的結構構建,與短片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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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學家》劇照
凹凸鏡DOC:我想問一下您與兩個小演員之間的溝通是怎樣的?有沒有遇到一些困難,或者他們是否激發了您的一些靈感?您又是如何找到他們的?
景一:我們前期很早就開始尋找小演員。演員副導演開車去各個學校找,我也參與了一段時間。後來在籌備階段,他不斷發各種視頻給我們看。找到合适的小演員并不容易,隻能耐心地與他們溝通。我們通過一些簡單的事情幫助他們,比如讓他們自己去大自然中尋找植物。甚至需要一遍又一遍地拍攝,讓他們慢慢适應鏡頭和工作方式。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先找到适合電影的演員,這是關鍵。我們花了很長時間尋找,找到後再用一些小方法讓他們與村莊的時間節奏保持一緻。通過設定一些角色動作,他們逐漸覺得有趣,慢慢專注起來,效果就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