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19屆FIRST青年電影展FIRST FRAME 她的一幀單元入圍片單中,紀錄片《她在四月跳舞》以獨特的叙事張力引發關注。這是導演範儉繼《搖搖晃晃的人間》後,再次将鏡頭對準詩人餘秀華。從湖北橫店村的麥田到青海西甯的放映廳,從詩歌文本的鋒利到肢體語言的舒展,導演範儉與臧妮攜新作歸來。在凹凸鏡DOC的獨家專訪中,他們分享了曆時三年創作這部紀錄片的幕後故事,通過影像,觀衆會看到一個更複雜、更立體的餘秀華。

《她在四月跳舞》,餘秀華的愛情與生命之舞
采訪:張勞動
校對:老餅幹
編輯:沙丘
偶然的誕生:與拍攝對象持續的友誼
談及為何在《搖搖晃晃的人間》之後再拍餘秀華,範儉坦言這完全是 “機緣巧合,偶然發生的”。最核心的原因,是拍攝第一部時與餘秀華建立的 “非常親密的朋友關系”——這種關系讓他們保持着頻繁來往,也讓他始終關注着她的情感生活。
“《搖搖晃晃的人間》裡,我們呈現了她離婚、經濟獨立和各種反抗。之後,我一直在思考她最想要的生活是什麼?” 範儉的疑問指向餘秀華生命中未被觸及的角落。在他看來,除了經濟獨立和創作欲,“她一直渴望雙向奔赴的那種愛情,但這種渴望在她的生命裡從未真正發生過”。直到 2022 年,當餘秀華遇到一段戀情,範儉問她 “這對你來說是認真的嗎?”,得到了肯定的答複。“這是她生命裡第一次,我覺得值得記錄下來”。
這種記錄并非刻意的創作計劃,而更像朋友間自然的陪伴。人生就像一部長紀錄片,不斷拍攝總會有新故事,餘秀華的生命曆程在鏡頭下自然生長,而導演隻是恰好成為了那個忠實的見證者。

雙導演的協作:超越性别的創作共振
與《搖搖晃晃的人間》不同,《她在四月跳舞》采用了雙導演的模式。女導演臧妮的加入,讓這部片子擁有了更豐富的創作視角。談及分工,臧妮解釋:“我跟範儉有大緻的分工,他負責前期拍攝多一些,我主要做後期剪輯,當然工作會有交叉。任何一個創作者的加入,都會為片子帶來新的風格”。
這種協作打破了性别帶來的創作邊界。當被問及男性導演拍攝女性是否會遺漏私密細節時,臧妮直言:“我認為當拍攝者和被拍攝者之間足夠親密可以互相理解時,性别差異可以被跨越,不會成為拍攝阻礙”。範儉則補充了一個有趣的細節:“拍餘秀華時,我的攝制組是清一色的男性,從七零後、八零後、九零後到零零後,四位男性和她相處都很愉快,狀态很好”。
臧妮的後期工作并非簡單的素材拼接,而是帶着個人印記:“我的工作基于前期素材,當然會帶入自己的思維習慣和對世界的感受,比如選取内容、搭建影片架構等,每個創作者剪出來的效果都會不同”。這種個人視角與前期拍攝形成了奇妙的呼應,讓片子在客觀記錄與主觀表達間找到了平衡。
兩人的合作模式充滿彈性,臧妮記得,範儉前期拍攝時,她會從剪輯角度一起讨論拍攝角度和故事走向。她做後期時,也會和範儉讨論結構和整體方向。“這種互動貫穿創作全程,直到 2023 年 9 月,加入餘秀華在海島排練舞蹈詩劇的新素材,她最後将兩部分内容合起來剪輯。”

從記錄到介入:導演身影的自然浮現
觀看過兩部紀錄片的觀衆會發現一個明顯差異:《搖搖晃晃的人間》更偏客觀,導演鮮有出鏡或出聲;而《她在四月跳舞》中,範儉與拍攝對象主觀談話交流多次出現,甚至有一幕中,在狹小的空間裡,還拍攝到了範儉拿錄音設備出現在鏡頭裡的畫面。
範儉将這種變化歸因于作品本身的特質:“最核心的變化是,《搖搖晃晃的人間》故事相對簡單,而《她在四月跳舞》的維度更複雜、更立體,餘秀華的人物張力也遠大于前者”。在他看來,導演的出鏡完全 “基于真實和自然的原則”:“首先,我和餘秀華是好朋友,以這種關系進入她的私密生活,這是真實的;其次,很多場景中我的聲音出現,是自然發生的--人物經常主動和我互動。”
這種自然介入有時甚至帶有保護色彩。範儉笑稱他有時像餘秀華的 “保镖”,有時又像親密夥伴,甚至娘家人。但他始終保持着紀錄片創作者的克制:“我會盡量不介入,以觀察為主,如果自然出現,就拍下來,讓臧妮在剪輯時取舍,這是她的第二重判斷”。

與網絡叙事的區隔:收斂背後的深度呈現
在餘秀華因詩歌和網絡直播廣為人知的今天,紀錄片如何與碎片化的網絡信息區分開,成為創作的一大挑戰。
兩位導演選擇了 “收斂” 的創作姿态。紀錄片中,并沒有把最激烈的網絡直播畫面放進去,隻用字幕帶過,整體不刻意輸出觀點,而是客觀呈現。
範儉将這種差異概括為視角的不同:“你說的‘收斂’,我覺得是維度不同,網絡上是‘圍觀者和看客視角’”。臧妮則強調創作的初衷是 “從更貼近可能的真實角度呈現,希望多一些理解,少一些分裂和對抗”。
範儉拒絕用網絡邏輯解構真實:“作為電影工作者,以及餘秀華的朋友,我不太願意直接使用網絡視頻,顯得我們創作者像是“看客”。這種堅守讓紀錄片跳出了獵奇式的叙事,轉而關注關系的本質。

平行剪輯:愛情、舞蹈與詩歌的互文
《她在四月跳舞》最引人注目的創作手法,是将餘秀華的感情生活與舞蹈詩劇排練進行平行剪輯,其間穿插的詩歌念白與她的心境形成奇妙呼應。
臧妮解釋這種剪輯邏輯:“兩者是‘互文’,也是‘推動’,舞蹈詩劇部分超脫于現實,能讓觀衆看到詩人的創作源于生活。我們選的幾首詩,很好地回應了她現實中的經曆和處境”。這種結構讓紀錄片超越了簡單的人物記錄,成為一部關于創作與生活關系的深刻寓言。
餘秀華曾說過,陷入感情後寫不出詩。臧妮認為這是創作者需要新的體驗。範儉則補充,創作者的起起伏伏這很平常,包括影像創作者也會有低谷期。這種理解讓他們在拍攝時,既能捕捉餘秀華的創作困境,也能呈現她在情感中的真實狀态。

水與鹦鹉:意象背後的哲思
細心的觀衆會發現,“水” 的意象貫穿《她在四月跳舞》始終——從開篇海水拍打防護堤,到結尾海浪沖向沙灘,水流的姿态與餘秀華的生命狀态形成隐秘對話。
臧妮坦言在剪輯時對水情有獨鐘,水變化多态,不受束縛,能依環境成形卻不損失本質,還利萬物而不争。這種理解打破了性别化的隐喻,正如她所說:“為什麼水隻代表女性呢?巨浪沖擊防護堤,那股噴薄的力量,我們會覺得是柔軟的嗎?柔軟和堅硬都是力量,關鍵在于如何理解”。
範儉則從情感表達角度解讀:海浪沖擊防護堤,防護堤可以理解為内心的一堵牆。他特别提到聲音設計李丹楓老師對 浪撞擊防護堤聲音”的強化。此外,臧妮也希望範儉前期多拍漲潮退潮,因為她覺得潮水是人物内心的潮起潮落。

除了海水,鹦鹉也是片子的重要意象,它被用在紀錄片的海報設計中。範儉透露,來自映慶文化的海報設計團隊,不斷根據導演想法和對影片的理解,結合餘秀華的詩歌意境,創作出風格大膽,視覺張力很強的海報。
聲音設計上,主創團隊做出了一個大膽決定:不用音樂。導演臧妮覺得:“自然界的聲音本身就是最美的音樂,這部影片本身就像一首交響樂,自然聲足夠了”。

從拍攝對象到親密夥伴
從《搖搖晃晃的人間》到《她在四月跳舞》,範儉與餘秀華的關系早已超越拍攝者與被拍攝者。範儉回憶:“前幾年她叫我‘男閨蜜’,有兩年說我是‘軍師’,幫她出謀劃策,後來‘軍師’地位旁落,成了‘保镖’,但我們始終是朋友”。
這種深厚情誼讓拍攝得以深入她的私密生活。“深入的理解很重要,尤其是對于她很重要”,範儉感慨道,“很多人短暫接觸她,可能隻看到獵奇點,而我們十年的交往,讓我能理解她的内心,這對她這樣親密朋友屈指可數的人來說很重要”。
臧妮雖沒有全程參與前期拍攝,但在剪輯素材時産生了強烈共鳴:“我内心非常尊敬她,佩服她的生命力和勇敢,她的所有選擇都服從了當時内心的需要,我有類似經驗,所以能理解并支持”。

餘秀華的愛情與自我
片子中,餘秀華那句 “殘疾人、醜女人不配擁有愛情” 的感歎,道出了她對親密關系的深層焦慮。但在實際相處中,她始終保持着強大的主體性。
範儉說,餘秀華在感情問題上隻遵從自己的内心,從來沒問過他們的意見。臧妮覺得:“就算我們主動提建議,她也不會在乎。她是個憑直覺行事的人,追随内心的本能”。
這種本能讓她在感情結束後,能依靠自身力量走出陰霾:“那段關系結束後,她陷入幾個月的低谷期,我和她的朋友想幫她,但作用極其微弱,最後是她自己走出來的 —— 靠閱讀和寫作”。對餘秀華而言,“寫作不隻是文字輸出,更是逼自己思考:生命中的經曆、關系中的沖突,通過不斷對話、反問,慢慢找回自我”。

談及餘秀華與小楊舉辦的那場婚禮,範儉至今記憶猶新:“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有這樣的場面,她沉醉其中、開懷大笑,擁有了渴望的關系和情感,還不介意讓世人看到,這點我特别佩服”。臧妮則看到了背後的智慧:“餘姐姐很有智慧,超過我們很多人,她做事有章法和背後的需求,那場婚禮被直播或記錄,也是她的選擇”。
問及餘秀華的近況,範儉透露:“她冬天摔了一跤,腳神經受損,現在在恢複”。
如今的餘秀華在湖北橫店村的家裡日複一日地看書、思考、寫作。這種對文字的熱愛,正是她生命力的源泉。
關于是否會拍攝第三部,範儉沒有給出明确答案,但分享了一個細節:“前兩年她開玩笑說‘等我要死的時候,你來拍我吧?’”
餘秀華對紀錄片的态度同樣有趣。範儉說,他把《她在四月跳舞》發給餘秀華,但她目前還不太想看。

超越記錄:創作的本質
《她在四月跳舞》的創作,離不開穩定的團隊支撐。範儉認為:“成熟的創作者需要相對穩定的班底,大家有默契,能互相支撐。我不是最好的剪輯,所以請臧妮;我不是最好的攝影,就和專業的攝影師合作”。
這種合作基于共同的創作理念:“我們對電影的認知也有共識,理解電影的本質,明确要做什麼樣的影片”。臧妮特别強調團隊成員的内在驅動力:“每個參與者都是因為内心需要才加入,項目契合大家的共同需求,這很重要”。
對範儉而言,紀錄片創作的邊界正在不斷拓展。他的新書《人間明暗》就收錄了許多未被影片采用的素材:“餘秀華的故事用‘親情、愛情、友情’三條線展開”,此外還有 “汶川地震失獨家庭” 和 “疫情期間的人與事”。這種跨媒介的表達,讓記錄有了更長久的生命力。

《她在四月跳舞》沒有強烈的沖突,範儉更想呈現,關系中的細膩與複雜,而非“吃瓜”式的刺激。範儉将這種創作追求歸結為創作者的自我要求:“好的創作者是要有抽離和超越的能力”。
在鏡頭的凝視與收放之間,範儉和臧妮完成了一次對生命本質的探尋。餘秀華的故事之所以動人,正因它超越了個人經曆,成為每個人在愛與自由、妥協與堅守中掙紮的縮影——而紀錄片的價值,正在于用最樸素的鏡頭,照見這些普遍的生命體驗。

關于導演:

臧妮
導演,剪輯師。2024年作為聯合導演和剪輯完成紀錄電影《她在四月跳舞》。剪輯的影片有《兩個星球》(範儉導演)、《廢物故事》(鄭儀飛導演),均入圍FIRST青年電影展主競賽。擔任制片人的影片《吾土》入圍柏林電影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