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漸暗,靜待放映,耳邊傳來飒飒風聲,仿佛置身遼闊荒原,正心想《芭比》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難道是要玩梗西部片?但着實沒想到它能玩得更花。風聲逐漸被激昂的鼓聲覆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驟然響起,碩大完美的羅比宛如神像現身于遠古戈壁,直接讓我拍案叫絕——這不會真是《2001太空漫遊》吧!但形式上的簡單模仿還不足為奇,真正值得稱贊的,是《芭比》在精神意義上實踐了存在主義,一如《2001太空漫遊》,并且貫徹始終。

芭比本來隻是芭比,雖然完美,但脫去“芭比”的标簽,她空無一物。但她想到了死。死亡引發的存在主義焦慮促使她進一步探索自己的意義,反思自身的存在。如果她會死,那麼如今的完美,如今的美好,如今的快樂都會灰飛煙滅,那麼這一切又有何意義?在這短暫如過客的一生中,自身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麼?當“死”被引入Barbie Land,這裡每日重複的一切,就算在美好,也變得像尼采所言的“永恒輪回”那般恐怖。于是,芭比踏上了尋找自身的道路。

我們真的認識自己嗎?德爾斐的箴言“認識你自己”真的就和字面意思一樣淺顯嗎?顯然不是。認識自己全然不等同于知道“我是芭比”,這不過是簡單且毫無意義的同義反複,“我是芭比”,那“芭比”又是誰?隻有當我們重新認真審視日常生活中理所當然的一切,用“陌生”的眼光反思自己,才能夠真正觸碰到我們的存在。影片中有好幾處這樣充滿“神性”(又或者,隻是“人性”?)的時刻,比如芭比在長椅上靜觀綠樹與行人,與身邊的老奶奶相視一笑;比如芭比在美泰總部一個童話般的房間和露絲在溫暖的陽光中喝一杯下午茶(這是她真正用自己的嘴唇、口腔與舌頭“感受”一杯液體的茶,就像海德格爾的現象學那般“感受”);又比如芭比在最後絕對潔白的空間裡,放下露絲的手,隻身一人,卻化為萬物。

其實全片從Barbie Land到Real World,最終回歸Barbie Land的探索過程就好似太空漫遊中的從地球到月球,再從“beyond”回歸地球。芭比的回歸是一個真正的“人”的回歸。她站在純淨無暇的“空間”内,聽到心髒有力且穩定地搏動,聽到風吹過樹葉般婆娑的呼吸,觸碰到緩緩流動的空氣,用心靈去感受人類的悲歡,用眼睛融入陽光中的樹林,看到人生的全景,“I am a transparent eyeball; I am nothing, I see all.”那個畫面使我的腦海中迸現出愛默生的名句,淪陷在超驗主義的大悲憫中。一個獨立、健全、純粹而完整的人,勢必是愛人的人。

而這,似乎也是本片針對性别議題給出的解答——

做一個“人”,做一個愛人的人。

《芭比》當然對父權制極盡嘲弄,芭比也理應如此。但難道芭比的訴求就是打倒Real World和Ken Land,重構Barbie Land嗎?并不盡然。其實最初的Barbie Land,和後來的Ken Land一樣,都是父權制的。唯一區别就在于是哪個性别主導的父權制。在看似完美的Barbie Land中,Ken被理所當然地忽略了,而Ken與Ken之間也在激烈地競争,就像失聲和雌競的婦女。這兩者都是純粹的父權制。而現實世界相反倒會複雜的多,當然也正如影片揶揄的那樣,是“藏得更好的父權制”。Ken試圖以“男性”的身份求職卻屢屢碰壁,因為現實世界在“藏得更好的父權制”内還引入了績優主義,看似人人平等,隻要誰能力強,就讓誰上,其實卻會導緻人的自我剝削,人不再是“目的”,而淪為“手段”。所以焦慮在現實世界并不算什麼稀罕事,每個人都陷入深刻的自我懷疑,遠遠不像芭比在Barbie Land那般完美得自信。越是自我懷疑就越想證明自己,越是想證明自己就越遠離了真正的“自己”,不過是活成了周圍人要求中的樣子,這種負面情緒催發的妒忌、仇恨、暴力和競争終于導緻了在Ken Land中的戰争,a war of Kens against all Kens,叢林法則在現實社會一直生效。

那麼颠覆男性主導的父權制就可以了嗎?芭比們趁着肯們混戰的時候修改了憲法,重新帶回女性主導的Barbie Land,但是芭比并不開心。因為她已經能夠意識到,女性主導的父權制仍然是父權制,她向Ken道歉,也引導了Ken重新認識自己。是的,芭比道歉了,因為在最初的Barbie Land中,她的确對Ken不夠“尊重”,她,作為一個獨立健全的“人”,應該為過去的行為道歉,無關乎Ken後來所作的一切。而僅僅道歉當然是不夠的,她還教導Ken,也應該發現獨立的自己,建立屬于自己的人格。It's not "Barbie and Ken"; It's just Ken。至此,我才認識到電影宣傳語的那句,“她是芭比,而他隻是肯”是什麼意思。這句話絕對不是宣揚大女子主義,因為那歸根結底也是父權制的,而是說Ken也應該找到并認識自己,他不是芭比的附庸,不是“芭比和肯”,而是作為“just Ken”也能獨立存在的獨立人格,在這種意義上,似乎芭比和肯在玩具世界完成了現實中男女地位的倒置,芭比成為了男性,而肯則是現實世界中的女性,二者都應該重新找到自己的定位。關鍵在于,就像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應該建立健全獨立的人格,不卑不亢地愛彼此,尊重彼此。在Barbie Land和Ken Land中,不管是誰主導,另一方都會失去獨立性,也就沒有獲得尊重,這才是應該改變的根基。

影片中還有許多name drop也十分有趣,像普魯斯特芭比,紮克施耐德導剪版《正義聯盟》,閃靈,科波拉,自然而不失幽默,實乃上佳的觀影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