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克·拉康在1956年召开的关于爱伦·坡的小说《失窃的信》的研讨班中提出:“一封信总能抵达它的终点。”回顾卡拉克斯四十年的电影生涯,从《男孩遇见女孩》起他就写了一封信,一封关于自己、电影、世界的信。四十年过去,卡拉克斯以一部中篇电影,让信终于抵达了它的终点。笔者对于“拉康的信”的援用并非是在隐喻卡拉克斯花费了四十年之久完成了一封“信”,相反,从卡拉克斯的第一部影片开始,他就寄出了这封信。
“这不是我”,是卡拉克斯给蓬皮杜中心的回答:“您现在怎么样/您现在身处何方,莱奥……卡拉克斯(Où en-êtes vous, Leos Carax ?)”这种否定式的回答,却延伸出一种更具有力量的肯定性话语。以蒙太奇为主体,卡拉克斯似乎是在有意地致敬自己心中的偶像戈达尔,在这种形式之下,否定性的话语在影像中不断出现,“这是我的父亲,哦不,这不是”……当然这种否定性不单单只以言语的形式呈现出来,卡拉克斯那低沉又沙哑的嗓音如同米歇尔·希翁所言的“幽灵语音”一般,萦绕着整部影片,无情暴力地破坏影像的声画统一。在卡拉克斯发出第一个音节开始,他就在宣告着这部影片中传统电影语法的“缺席”。这种缺席带来的否定性力量,让卡拉克斯对于那个问题的回答,从“我是什么”变为了“我不是什么”,从这种否定出发,他才有可能/能力真正地回答这个问题。
电影作为拉康意义上的“镜子”,使得观众成为了一种“电影主体”。但这面镜子并非单单存在于观众那里,也存在于创作者那里。回顾卡拉克斯的创作生涯,让观众得以熟知他的“Alex三部曲”(《男孩遇见女孩》、《坏血》、《新桥恋人》)中,卡拉克斯无一不在将现实与想象混淆——德尼·拉旺扮演的Alex成为了卡拉克斯投射自我的一具躯体。当拉旺饰演的“怪人”梅德,从《东京!》到《神圣车行》的幽灵以实体行走在卡拉克斯的身旁,我们一时间无法分清究竟谁才是影像的虚拟,谁才是现实的实在。卡拉克斯将时间的晶体拆解,运动的影像以拉旺的面庞作为中止,过去的人生与历史与新生的小女孩被分割。他想要呈现的已经显而易见了,那个从一开始就在被人们“看见”的Alex、Oscar先生,一直都在那里,只是卡拉克斯非常清楚地知道“镜子”中的不是“我”,是一个虚幻的“他者”,就像他在影片中所说到的:“我从不认为我真正拍摄过主观镜头。”
从一开始,卡拉克斯就将这封“信”寄了出去,然而直到现在,在一次对自己的注释当中,信才到达了它的目的地。拉康说信永远会抵达它的目的地/终点,那是因为信早在写下之前就已经有了目的地。卡拉克斯那充满激情的表达从一开始就指向了一个明确的问题:“我是谁?”而他的影像也都在讲述着这一切。从《男孩遇见女孩》里的男导演到《神圣车行》中奥斯卡先生,卡拉克斯总是重复地不厌其烦地向着那个问题寻求答案,只因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这封“信”真正到达了终点。“被压抑之物只会以症状的形式重返自身让主体意识到压抑”,《安妮特》之后,当这个问题以他者的话语的形式出现在卡拉克斯的面前,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以及答案(或是说他在扮演那个终于意识到的卡拉克斯)。这封信的终点,亦或是说,这部电影必须且只能以一个问题作为开篇。而卡拉克斯给出了电影史上从未如此具有力量的回答肯定他(我)们/他(我)的存在——“这就是我”——这是他最后的话语,他已经说尽了……和贝拉·塔尔在拍摄完《都灵之马》之后那种极具使命感的释怀姿态不完全相同,卡拉克斯带着数不尽的浪漫与激情,奏响他的终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