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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廷电影《杰出公民》有个桥段,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丹尼尔衣锦还乡,还未到小镇,车辆爆胎,被困荒野,丹尼尔为难的把自己的书点着取暖,接他的胖司机则毫不犹豫,撕下书页,当作了厕纸。焚烧和秽物,在对文学的侮辱程度上几乎等同,不过,就算是作者本人,也会在燃烧的时候念叨几句:“为了生存,我焚烧自己的书。”

生存和文学,被塑造成一个天然对立的关系。这两个词汇在词性上其实千差万别,但还是常常被人拿来举例,我自己就有很多朋友,在面对写作的困境的时候,常常会说:“为了生存,我要放弃写作……”在《杰出公民》这个桥段里,我也可以理解成,这是暗指在文学困境中的抉择,这样的抉择在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里面并不少见,大多是有我无他的二元对立,更有甚者,有人会在抉择中选择牺牲自己。但不管怎样,在做出抉择的时候,也需要摆出一个姿势,丹尼尔在烧书的时候下蹲,虽然极不情愿,最后也要选择和火焰平视,从一个高高在上的俯视者,变成一个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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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种姿势总是受到诟病、非议,这不光光体现在艺术作品的创作中,生活中性爱的满意程度往往也取决于姿势的变化。贾樟柯在自己的随笔里面讲述自己的文学经历:“中学就在《山西文学》发表小说,差点进到作协规培,不做导演肯定去搞文学。”多年以后,贾樟柯在回想起这些有关文学的记忆的时候,倒是有一种脱离苦海的洒脱。可是文学总归不能在生活和创作中隐去,于是贾樟柯又说:“优秀的作家就是优秀的信使,我们的生活发生了什么,他们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因为文学是最古老、便捷的表达方法,我们总是从文学中最早知道世界发生了什么。”贾樟柯作品的演进,再迟缓的观众也能看出贾樟柯的视野的变化,虽然我不怀好意的把这样的变化具化成一种姿势变化,但从人的角度,姿势的背后是状态,是视角的改变,所以你可以看到的是,汾阳街头跟小武勾肩搭背的赖赖(贾樟柯小名)已然变成了和知名作家侃侃而谈的贾代表。

就像百年孤独的开头:“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文学是贾樟柯的冰块,是一切文本的开始。文学在贾樟柯的“马孔多”里从未远去,所以,当我看到《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时候,看到的是矛盾的合集,既紧凑又松散,既诚恳又敷衍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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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游到海水变蓝》,选了中国四代作家来讲故土讲发迹史,马烽、贾平凹、余华、梁鸿,基本上算的上是一个接力,串起了中国文学的这几十年的脉络,马烽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开始写作的作家,根正苗红,山药蛋派的代表,真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贾平凹是文革中后兴起的作家,在陕西发表作品,但影响是全国性的,有个形容叫做“陕军东征”,说的是以贾平凹为代表的陕西作家对文坛的爆炸性影响,陕军里面当然也有我们熟悉的陈忠实、路遥等人。余华代表的是八十年代先锋文学,梁鸿则是近些年兴起非虚构写作。松散也在于此,四位作家隶属于四个时空,采访也基本自说自话,尽管贾樟柯放任了这种松散的结构,但其实仍然用一条叫做“现实主义传统”和一条叫做“乡土叙事”的线把这些线索串在了一起。遗憾的是,在往常贾樟柯故事片中能看到的鲜活的乡土人物形象、接地气的写实表达,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是缺失的,只能看到符号式的人脸、农田、和劳作的景象,这些僵硬的片段在讲述马烽的章节里尤其严重。

马烽这个章节就像是完成一个政治任务,讲的是马烽如何带领贾家庄的村民脱贫致富,和任何一个电视台新闻专题片并无不同,开头是村民怀恋马烽,后面是马烽的女儿面对镜头侃侃而谈父亲如何走向文学道路,又回归乡土。其实有一个重要环节,贾家庄究竟如何致富,所有的被采访者集体沉默,几乎是明指,没有马烽就没有贾家庄的今天。马烽就像是集体记忆的一部分,所有的细节全部归于集体,马烽女儿在自己父亲雕塑旁的讲述也至少说明了一点,这不是文学史,这是发迹史。后面贾平凹、余华、梁鸿的讲述也基本如此,不过因为作家个人的魅力,观感也大有不同,例如余华讲的就很放松,以至于我忘了余华讲的也是个人发迹史。到中间吕梁文学季,作家们报菜名式的出现,我就在想一个问题,或许这只是个宣传片,偶然上了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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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没能让作家们把文学讲好,但能把成功讲的捧腹大笑。“坐着”是一种姿势,其实从社会习惯的角度来说,让被采访者坐着的背后是一种态度,是对被采访者的尊敬,对被采访者地位的肯定。贾平凹在戏院里讲,在书斋里面讲,讲如何在商洛放眼世界,说自己的苦难行军,讲借姨妈家的红楼梦,讲父亲,讲年轻修水库,在此之前贾樟柯饶有趣味的拍摄了一段贾平凹和自己女儿贾浅浅的一段对话,叮嘱自己女儿,先做好妻子好母亲再写诗,不要把写诗和生活混淆,要做个好女人。似乎在开始就解构了贾平凹作品和生活的关系,文学的意义变成了私人史。或许这是贾樟柯的反讽,但贾樟柯本人在采访中说过,这是精心设计的转场。

贾樟柯讨论文学的姿势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小武》、《站台》里面没有人讨论文学,但小武最后的手足无措的镜头又充满了文学性,可以理解的是,贾樟柯这个时候讨论文学,是习惯于和小武这样的人肩并肩。杨德昌的电影《牯岭街杀人事件》里面有一个叫honey的黑帮老大,对小四说自己在外面那么长时间,看武侠小说,只记得一本,叫《战争与和平》,其实这是最文学的表达,《战争与和平》的宏大和honey的帮派斗争形成了互文,在honey眼里,再宏大的叙事,再恢弘的战争也不过是武侠之间的斗争,战争是斗争,打架也是斗争,这样颇具平等价值的观念是文学被解构的果实,文学可以被解构,也可以被建构,唯独不能成为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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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的部分在整个电影里面,最轻松,观感也最好。拍摄余华选择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余华在里面讲以前的感情、成名的道路,讲改稿的趣事,和贾平凹厚重的历史情感和梁鸿过度私人的情绪不同,余华更朴实且真诚,余华的真诚拉近了观众的距离,会让人忘记其实余华是常年占据作家富豪榜的作家。梁鸿的感觉则夹杂来太多个人情绪,眼泪并不能让观众感知到只属于她自己到情感,而梁鸿重返故乡之后显得更像是一个异乡人,儿子陌生且拘束,河南话憋到嗓子眼也很难讲出来,大概是缺少语境,家乡方言则现实生活中几乎不被提起,故乡已经在言语中徐徐遁去。《杰出公民》中丹尼尔面对家乡也只能凝聚成一句话:“我们没有任何共同点,我们只是凑巧都生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片中最有诗意的一段表述来自余华的“想要一直有到海水变蓝。”讲这句话的时候,余华在浪花四溅的海岸上站着讲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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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的矛盾之处也相当明显,贾樟柯没有完全的改变对待文学的姿势,也愿意在电影中把镜头对准普通人。就和贾樟柯曾经的电影一样,《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也有大量的日常的、平实的场景,也有时空的变化,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思考,但是,当庸常只作为符号呈现的时候,就只能算的上一种并不高明的对立,文学与日常、劳动与诗歌,对立使人忘记,第一首有记载的诗歌出自人们的劳动场景,“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庸常成了庸常的反面。

电影里我最喜欢的一段是村民里在田地里朗诵于坚的诗歌。

“劳动使他高于地面,但工具比他更高。高举着锄头,犹如高举着劳动的旗帜。”

这是电影里最普通的一个场景,又是最深刻的一个场景,寓意着文学回到最开始的地方,田间地头,寓意着坐着只能讲成功,文学需要站着朗诵。

“下一个动作,必须向地面坠落 ,锄头才能很深地切开坚土,他的动作必须对故乡的传统负责。”这是于坚在《想象中的锄地者》后面的内容,贾樟柯锄开里另一个概念,完成了对作家群像的描述,但不知不觉中,贾樟柯谈论文学,已经慢慢坐下,成了面对面的那个人,拥有相同的地位和应有的尊严,但我仍然希望贾樟柯站起来,高举锄头,锄开大地,锄开一个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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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作者| 北海的梵高 公号| 末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