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承认,我对《涉过愤怒的海》(以下简称《涉海》)的大部分期待,其实源于它的定档预告。在那个预告最后十秒快速闪过的一系列画面中,我看到了阴冷的城市,犯罪元素的堆积,大广角下产生畸变的疯狂情绪,还有惊人的调色质感。和曹保平以往那些“电视剧”质感的作品相比,这种极具风格化的影像升级无疑是正向的,期待也由此产生。

...

直到看完本片,一个教训再度摆在我眼前,一个我在过去几年间不断经历却又不断重蹈覆辙的教训:盲目相信预告片所制造的视听假象。

预告在电影宣发阶段是一种特定内容的前置,帮助受众提前一览影片本体的剧情梗概、表演、视听风格等。同时它又是作为寄生于电影本体素材的再创作,通过短时间内高效强烈的视听刺激,引发观众对电影本体未展出部分的猜测。在想象中,预告片所透露的元素、动作与场景似乎永远自洽,而我们却总是忽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预告只展示了部分素材,却从未真正展示这些素材在正片中是如何运作的。

这个问题当然不只局限于一部电影,也不局限于一个地区。在社交媒体传播的洪流下,预告片愈发趋向于以一种独立的影像作品存在(跟短视频那种嚼烂再吐给观众的剧透片段相比,简直是一种美德),始于电影本体,最后给出的导向却不一定趋同于本体。预告里精彩混剪所对应的正片段落也不可避免产生预期错位,跟预告导向有关,也跟创作者的实力有关。比较典型的案例包括《新蝙蝠侠》和《哥斯拉2:怪兽之王》。

但《涉海》的问题要比上述案例严重的多,它先是在预告中给出了娴熟类型创作和尖锐文本主题的错觉,随后在正片中,我们看见的是极其拙劣低效乃至崩毁的类型创作能力,与全方位的精神奇观式剥削。

正如影片中段在台风天的追逐/撞车一样,天气系统的异化促成了极端情绪的释放,鱼雨的奇观下司机被恶童感染踩下油门危险驾驶。对曹保平而言这种寓言式的疯狂才是他的创作目的,而角色如何行进至此他一概不知。

...

就像这场戏剧高潮的开端一样:老金在去机场的路上看到漫展理所当然的认为里面有李苗苗的踪迹,而李苗苗又真的如老金直觉那般在漫展中逍遥自在。这样的情节设计,只是为了把两人置于商场的天台之上,来一场简陋版的《新警察故事》。场景和氛围是有了,但落实到具体的动作对抗上,又只剩低幼的逻辑:李苗苗被逼绝路后的求饶与得势后的嚣张恰恰代表着创作者对“恶童”“精神错乱”角色的刻板印象,标签化的写作导致这场戏中反杀与被反杀的处理毫无张力可言,同《莫斯科行动》中黄轩的表演对比,大概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区别。

这确实是曹保平的老毛病:过分依赖莫名其妙的巧合、疯子与神经病来强行推动剧情,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暴露自己拙劣的类型写作能力。就拿《李米》来举例,女主开出租车载的两个客人恰好是负责帮他失踪男友运毒的下线,这两人与李米男友会面的地点又出现了一位好巧不巧打算跳桥自杀的诗人,而这位诗人跳桥后又好巧不巧地砸在了李米男友的车上....不是说剧本不能有巧合,但一个剧本从头到尾只剩愣到不行的巧合也是够悲哀的,只能代表创作者强行促进一场冲突、一段表演以及一份情绪的强烈目的。它无法让观众产生“命运”之类的感叹,只会不断暴露创作者的无能。

...

回到《涉海》,这种拙劣的巧合包括但不限于:地下室里的微波炉和锡箔纸,只为了让黄渤疯狂挥舞火焰,达成曹保平想要的那种肌肉痉挛效果;民警给老金解开手铐后刚好看到景岚开车经过,为了让情节推动至一场并不存在的“三方追逐”,并在十字路口用导演意志强行制造一场车祸,只为一个从车底360°旋转推出的惊艳运镜,还有影帝影后的飙戏教学(正如本片最早的贴片预告所宣传的那样)。更别提在角色动机这块,仿佛只需要给出李苗苗是个心智极度不成熟的恶童的答案,便可回避自身孱弱的类型写作能力。

...

影调的升级是这部曹保平电影的可取之处,大概也是唯一的可取之处,甚至不完全可取。正如片中对暴力的拙劣处理一样:在动作即将完成的瞬间,黑屏,留下干巴的音效,随后跳转至暴力结束后下一场戏,冲突、搏杀与自残的过程被完全省略。或许会有人拿《黄海》的暴力处理进行类比证明这是导演为了调动观众想象力而故意为之的留白空间,但罗泓轸对这一处理方式的应用是克制的,当影片真正需要暴力刺激时他又毫不吝啬。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没掉价到用黑屏实现生硬转场的地步。反观曹保平,黑屏的使用不只局限于回避暴力,大部分营造戛然而止效果的转场都是如此,这当然也是他的“作者特性”,总是无法搞懂戏与戏之间该如何衔接,于是黑屏便成了最简单粗暴的万能粘合剂。

...

同样,回看《涉海》的叙事结构,一个典型的双线叙事,以死者为界划分出因果之前和代价之后的故事。金丽娜的闪回以日记为主轴,SNS上的角色独白贯穿始终,是其内心世界最直接的陈列,日式奇情的情节拼贴也顺带把旁白的语种替换成了日语。但回到老金的故事线,影片开场也曾尝试用他的独白来塑造角色性格(凑学费的务实主义),然而越往后老金的独白就越不知所谓,大部分时间内只是一个沉默的追凶者,却总让旁白在不合时宜的情景突兀插入,生怕观众理解有误而解说。明明曹保平有一万种方法来优化老金的独白作用,让它与娜娜的独白进行剧作层面上的对照,通过父女二人行为理念上的两极来强调影片有关原生家庭的探讨。可他偏不,似乎在他眼中,旁白只有解释剧情的作用,跟《烈日灼心》中那陈腐的评书无异。

中段台风天的高潮之后,剧作开始不断切入“原生家庭”这点,于是观众看到了这样的情节:金丽娜和李苗苗分手后与另一位便利店店长交往同居,在睡前把双手冻的冰凉才与被窝里的恋人嬉戏(对金丽娜而言这个动作类似上一段恋情中的扔鞋,通过一种固定的特殊互动来强化情感联结)。然而当金丽娜再次把冰冷的手伸进被窝时,店长却在迷糊中自顾自地把另一端的被子全部抢过来,丝毫不顾女友的感受。这个情节再度论证了曹保平的道德感近乎为零,以不切实际的写作来反复强调这一刻板的主题共鸣,让店长用刻奇的抢被子行为来暴露金丽娜的躯体和精神创伤,毫无创作道德可言。

老金与李烈在船上的部分则更加可笑,老金毫无保留地把景岚和戴警官告诉他的情报进行复述,就像一个洞察人心的侦探,逻辑清晰且字字珠玑。角色指明李烈想要对儿子复仇这一事实的语气实在过于确定,似乎忘了一小时前他曾进入几个无辜二次元的家中闹了个大乌龙。我们都清楚这并非真正属于角色的台词,而是曹保平强行让角色代他解读情节的台词。就像在看电影解说一般,由导演本人的意志强加给角色来解读情节立意,角色对照与主题。上帝视角的开启,是为了让观众更加清楚看见自己的剧本构思有多么“巧妙”,这便是曹保平的城府、能耐力和创作道德,同电影的观感一样,都趋近于零。

...

至于二次元的争议部分,我只能说二次元这回真的是被剥削的一方。漫展追凶部分的妖魔化视角确实准确,因为这就是曹保平/老金切身实际的视角代入,对一类文化现象的误解、隔阂乃至排斥,甚至毫不掩饰其恶意(那三个在家打电动的无辜二次元)。当然可以用电影内在逻辑来解释曹保平并无恶意,那这么说《唐探3》电梯里众人痛打女护士的喜剧桥段应该也能为之开脱。说到底曹保平的剥削对象可不局限于「二次元」,从角色定位到文化符号,再到情节模板,乃至青少年这个群体本身都被他剥削成了一类僵硬的笼中景观,用爹味的态度去批判电影中他自己设置的爹味。

到了结尾,金丽娜死亡真相的反转终于被道出,捅向自己的17刀,以及SNS式的成长创伤分析。某种程度上,它更应该与《满江红》中士兵一齐跟诵「满江红」,《坚如磐石》电话传电话的段落进行对比。毕竟从创作角度来看,它们是如此一致:对影片主题的急切朗诵,来炫耀自己的构思有多么巧妙;对精神弑父的热情推崇,来论证自己身上并无那股难闻的傲慢爹味。当然,曹保平还是比张艺谋优越些的,至少他的影调审美真没“染缸美学”那般难堪。

...

最好的残余大概还是少女梦中被高高吊起的老金,镜头穿过绞刑架,随小船一起漂流在低能的主题执行与正能量的结算字幕之间。就像一颗色泽饱满的小番茄,在类型写作中侥幸撑过消化系统的碾压与分解,最后以完整的姿态挺立在一堆更加“完整”的排泄物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