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在一月末完成的劇評,硬生生拖到了三月末.....

1.前言

毫無疑問,在電影宇宙的蓬勃發展下,超級英雄電影獲得了呼聲正高的粉絲追捧,以及前所未有的資源支撐。在此條件下,我們也能看見該類型正試圖擺脫以往“傳統”而“單調”的模樣,從各種電影類型汲取養分,并創造更多(票房)可能。

甚至因版權原因而分割的商業IP也因“多元宇宙”概念的引入而不再成為一種困擾。恰恰相反,他們即将化作這場商業狂歡的一部分,順理成章地作為一個/多個影視系列的延伸。觀衆對角色與故事的好感似乎也能移植到另一場影院派對之上,多麼美妙的構想!一些曆史遺留問題居然化作了得天獨厚的宣傳噱頭,何樂而不為呢?

當然,在這個過程中,觀衆同樣能看見該類型的僵化:大事件的聯動,超英頂流的對決,人氣形象的回歸。似乎制片廠也能意識到自身的腐朽乏味,于是噱頭至上,讓話題性成為成為觀衆的期望,走進影院制造短暫的爆米花體驗,然後才發現不過如此。

而創作者也愈發黔驢技窮,随着角色引入,世界觀一步步擴展,補丁也越打越多,故事自身的邏輯體系也早已混亂不堪。随之而來的殘酷事實,便是愈加空洞的二元對抗,反派角色的輕浮與敷衍也被應允,在插科打诨/故作深沉的基調中嘗試掩蓋下述尴尬事實:該類型似乎難以繼續産出足夠信服,且能讓觀衆自願沉浸其中的對決場景。

哪怕是本篇影評的主角——《夜魔俠》也未能逃脫這一窘境。作為網飛旗下的街頭英雄,初見的驚豔在第二季中變作臃腫,承載着劇集聯動和續作鋪墊的KPI指标,自然也無法兼顧劇作的完整。而在《捍衛者聯盟》裡,邪惡組織“手和會”更是敗壞一切好感。反派組織的強大隻能在台詞中成立,而到了實際表現中,又是各種充斥刻闆印象的忍者形象,廉價的肉搏場面,以及毫無設計的死亡場景。「設定」與「表現力」的割裂讓人難以忍受,也注定了他們的毀滅是可被輕易預測的必然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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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在超英題材中,屬于反派的「壓迫感」本身便是一種僞命題:它們往往是基于虛構幻想而存在,在标準的三幕劇中走向必然的勝負判定。反派甚至都不一定是飽滿的、具有完整塑造的“角色”,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她隻是一個任務,一種符号,一層毫無意義的空殼。那麼英雄與反派的戰鬥結果哪有懸念可言?連“壓迫感”都從未存在,隻能淪為雙方互擺造型的嬉鬧舞會,一遍遍辜負觀衆最初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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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第三季吸取教訓,抛棄怪力亂神的“手和會”,從糟糕的聯動事件中抽離而出,回歸最初黑色罪案與政治驚悚的類型交融。而劇作層面也化繁為簡,罔顧過去的種種發展野心,重心落回夜魔俠與金并的對決,群像劇的描繪都圍繞這一主軸而展開,最後也更加順理成章地産生多線交彙。

以及最重要的:讓反派重新獲得其應有的「壓迫感」。

2.電子感官

在超級英雄類型走向商業巅峰,并逐步顯露出衰頹之勢的當下,讓我們問一個問題:如何在該類型中重新呼喚起屬于反派角色的「壓迫感」?

首先,金并在漫畫設定中超乎想象的力量注定無法在真人影視改編中完全呈現,于是隻能通過謀略水平來呈現他的反派魅力。回顧第一季我們會發現,有關金并的權力刻畫大部分都近似于一種“硬性設定”而存在,其一手打造的犯罪帝國以完全體的形态展現于觀衆眼前。直截了當,卻又生硬做作。而第三季圍繞金并的故事主軸可以看作是個人設定的補丁:探究金是憑借何種手段一步步打造自己的犯罪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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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紐約地下犯罪帝國的統治者,金并在第三季的回歸或許算是占盡天時地利:前兩季裡各種“名不副實”的黑惡勢力皆已退場,這也為他提供了可盡情發揮且不受幹擾的舞台。但在本季中他卻并未以高姿态登場,而是通過監獄遇刺、車隊遇襲和保護性監禁等一系列事件來削弱他的威嚴。其目的是為了向觀衆灌輸“他已失去權勢”的假象。當這一假象被塑造時,就注定要将其推翻,回應假象背後的懸念與陰謀,從而順理成章地營造出「壓迫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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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金并的智謀水準卻是通過另一位關鍵反派“靶眼”來進行側面塑造。由一個角色的腦補推測來講述另一個角色的背景故事,也同時貢獻了本季最具創造性的視覺段落:在金并的頂層公寓内,通過各種資料錄音來推理出靶眼的過往。畫面褪去色彩,舞台就地搭建,演員無視其他格格不入的視覺要素進行表演,從而勾勒出過往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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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這段黑白複古段落中柔光所發揮的作用:強化情境、分離角色與背景,并在色彩回歸時自動褪去以強調金并接下來的選擇

區别于傳統的客觀叙述視角回憶,這一段背景補充更像是一場推理,以金并的智謀為基礎完成對靶眼本人的角色側寫。盡管它是主觀的、臆想的,卻像是某種不容置疑的客觀事實,而這場推演也在後續劇情中得到呼應。

靶眼黑化的心路曆程是本季的一大亮點,但這一嘗試本身便無法圓滿,光是解釋其角色背景設定就已經足夠費勁(一個受過精神創傷的反社會分子是如何通過審查成為FBI特工的?又為何能如此理所應當地接受金并的說教,心甘情願為其殺人?),身份兩極反轉所帶來的邏輯通病似乎也無法完全消解。既然如此,幹脆從形式下手,借由藝術化的表現形式來掩蓋劇作内容的瑕疵,格調與姿态或許是讓觀衆進入“非常态語境”的必要手段,忽視其他要素,重視創作者所要導向的目标本身。

反派的智謀已經體現,反派的權勢又該如何塑造?就像前幾季一樣往返于陰謀算計和犧牲小弟的套路之中。但顯然到了第三季,主創團隊們必須給出一些更加成熟,更加細膩的設計,而不是一昧地将角色套進空有噱頭和口号的陷阱之中。

于是觀衆終于注意到本季對監控系統的重視,在前幾集裡它們共同參與到了假象的營造之中,無處不在的攝像頭與屏幕看似剝奪了金并作惡的可能,卻在第七集裡将“監視者”與“被監視者”的處境徹底調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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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在第八集中,靶眼重新修複了與傾慕對象朱莉的關系。就在他的生活即将走向好轉時,僅需一個監控畫面便能打消所有可能。随後便是冰冷的兇殺執行,僅通過監控屏幕的媒介呈現,無需任何多餘的台詞表演,簡潔即是殘暴特質的最佳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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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非要等到現在才重視監控?或許是為了更好地呼應數字時代屬于媒體的力量,但本集結尾的設計帶來了另一種可能:馬律師的母親在教堂禱告真相,而她明知對方的能力是超強感官,卻有意選擇輕視,甚至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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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才是用意所在:電子媒介為反派開拓了全新的感官,可以跨越空間隔閡獲取信息,通過科技讓視覺進入他人無法察覺的隐秘角落,甚至比夜魔俠的能力氛圍更加廣闊,也更加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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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和會那些高調的自我吹捧,在這幾塊監控屏幕前是如此不堪一擊

3.蟄伏于淺焦的惡魔

既然說到感官,就不得不提及夜魔俠本人的超能力設定:犧牲視覺換來其他四種感官的大幅增強,讓自身成為行走的“人體雷達”。而這種能力也讓他的感知範圍可以無視距離/屏障/僞裝,從而輕易洞察事物背後的真相。

正如前幾季裡,每當馬律師利用他的能力獲取信息時,都會出現恰到好處的裂焦鏡頭。在這類鏡頭裡,前景與後景的畫面同樣清晰,是違背人眼視覺本能的一種拍攝手法。将兩者置于同一視覺平面的做法,通常是為了強調從遠及近/從近即遠的窺視感,又或者暗示危機的到來。但在此劇中,裂焦鏡頭或許是最契合夜魔俠能力的視覺轉譯:縱使角色背對後景,也依舊能将信息捕捉,二者在視覺平面上也同樣清晰。觀衆也能通過此種主觀鏡頭去知曉馬律師“看見”這個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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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第三季的開頭,這種感官優勢随着馬律師的重傷回歸被一同埋葬。取而代之的是緻命的淺焦,在諸多主觀鏡頭中甚至連自身也被模糊,角色與背景被相互割裂,徹底的孤立。即使在後續劇情裡感官最終恢複正常,淺焦也同樣發揮着作用。隻不過困擾他的不隻是肉體傷痛,還有信仰動搖。金并的形象成為蟄伏于淺焦的惡魔,身居無法觸及的影像地帶,在馬律師的想象中反複低語,刺向他的憤怒、偏見、與自我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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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夜魔俠所對抗的敵人不再隻有金并,也包括他自己。在現實世界中靶眼僞裝成他的模樣四處作惡,毀壞他的名聲;而在精神世界裡,金并又變成了無法逃脫的夢魇,一步步引誘他踐踏自己的底線。在這場信仰與道德的雙重危機中,上帝無法回應,正義無法伸張,唯有惡魔竊竊私語,一步步将他推向堕落邊緣。

而在第九集裡,當馬特終于知曉自己母親的身份後,再度出現在淺焦裡的惡魔也換了面目,以父親的形象和他對話。在這場戲裡馬特不斷質問、挖苦“父親”當年的魯莽選擇,稱其所作所為是一種懦弱的自我欺騙,甯可選擇驕傲也不願讓自己兒子的成長過程有父親的陪伴。在具象化的心理活動中,他隐隐否定了自己的起源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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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嘗試足夠大膽,也足夠有效。唯有認清自身起源的幻滅,才能使得角色的掙紮不是言之無物。也正是因此,當馬特最終決定對腦内臆想惡魔痛下殺手時,他自身終于離惡魔隻剩一步之遙。好在此前不斷推進的群戲塑造終于彙聚,凱倫對過往的贖罪嘗試,福吉對法律的理智堅守,以及納迪姆探員身為父親作出的赴死選擇。馬特在苦難中的質問最終在他人身上得到了回應,也将他從堕入深淵的邊緣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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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季最後一次使用心理活動具象化的手法

也正因如此,第三季是屬于馬特·默多克的受難記:正如馬特口中被貶低成慫包的“聖人約伯”,唯有經受非凡磨難,才能換來重生。對自身信仰的動搖,對司法體系的失望,以及對身份認知的迷失,都共同作用于角色弧光的構建上。

于是角色終于成為推進叙事的中心,不再被各種聯動事件所綁架,故事最終回歸到了原點。幾乎完全抹平了第二季與《捍衛者聯盟》所帶來的陰影,類型劇裡做到了「深度」與「純粹」共有,也成功實現了對作品的一次驚人救贖。

4.誇贊,還有遺憾

就像絕大多數的優質美劇一樣,《夜魔俠》同樣在第三季達到了系列頂峰,技術與内涵取得了全面勝利。但也必須承認,仍然有肉眼可見的遺憾之處。

某種程度上,「電視劇」這種載體的容量優勢允許創作者們把更多的筆墨傾注于單一角色的成長軌迹之上,也能夠以更加細膩、沉穩的節奏去呈現一個犯罪帝國的運行體系。雖說篇幅的多與少和質量并非密切相關,但對于優秀的創作者和饑渴的觀衆而言,“量大管飽”是一種誘人的、高風險的、且同樣帶有高回報的選擇。

在創作自由、經費升級和網絡傳播的三重加持下,上述的“高回報”似乎更容易被理解。。但“高風險”仍舊無法忽視,篇幅容量的優勢很可能在一集集的播放中轉化為劣勢:精彩時刻極易被時長稀釋殆盡。拍攝周期和投資規模共同決定了這一點,而觀衆也對劇集的注水現象習以為常,似乎極難避免。

讓我們首先看看本季的動作戲:在夜魔俠重傷未愈的前提下,各種無意義的空翻動作不再出現,轉向樸實的拳擊風格。觀衆很容易便将其聯想至他父親作為拳擊手的身份,算是一次與個人起源呼應的返璞歸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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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該系列的優良傳統上——持續、炫目且拍攝難度高的長鏡頭打戲,第三季又一次實現了對自我的超越:相較于s1在單一場景讓攝影機往返數次的走廊長鏡頭,還是s2垂直空間調度下剪切痕迹明顯的樓梯間長鏡頭,s3的監獄長鏡頭實現了更加難以想象的空間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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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值得肯定的部分是對“技巧”的隐藏:在運鏡風格上,不再像是以往那般強調炫技意圖,而是更加直白、寫實。攝影機跟随角色的方式以略帶晃動的手持為主,追求身臨其境的代入感,用以貼合角色的心境。也正是因此,觀衆可以完全沉浸在這場持續了10分43秒的監獄逃亡,成熟技巧服務于叙事卻又難以覺察,正如動作替身交換來為演員補妝的時機,以及更加順暢的轉場遮擋剪輯點,這些反複多刷才能發現的要素對觀感的提升是顯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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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與替身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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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替身遮擋臉部的不自然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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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妝完成後再度交接

隻可惜,這份驚豔未能持續到最後。在本季結尾的三方混戰中,觀感又一次落回平庸。無論是動作設計、空間利用還是戲劇沖突,都未能匹配此前替觀衆所積累的期待。具有儀式感的對決本該是這一季達成圓滿收尾的先決條件,隻可惜在資源和能力的限制下,最終仍未跨過真正的神作門檻,倍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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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沒有混戰的模樣,更像是輪換的一對一單挑,動作上的拙劣呈現也愈加明顯

再從形式出發,第三季普遍被稱作返璞歸真的一季,無論是反派設置(重回夜魔俠與金并的較量),類型風格(寫實黑暗且拒絕過多玄幻要素),都像是第一季的複刻。而事實也的确如此,就連重要配角退場(尤裡克與納迪姆都在倒數第二集領了便當),渲染絕望氛圍和絕境翻盤的手段都如此一緻,這也導緻本季結局并未給出更多驚喜,反倒略微凸顯了創作者的“不思進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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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縱使這般挑刺,也必須承認上述部分對《夜魔俠》第三季而言是瑕不掩瑜。而當這一系列正式“回歸”至迪士尼與漫威影業的懷抱之中,觀衆對續作的期待才能轉化為真正的遺憾。

畢竟觀衆早已見識到了達斯·米奇作踐IP的實力,消費高人氣角色幾乎成了一種企業文化。金并在《鷹眼》裡的回歸便是最佳論證,角色形象的營銷至上,而以往創作者所費盡心思為其填補的内在早已被遠遠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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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PG-13分級下被異化成合家歡模樣的金并

于是夜魔俠“回歸”MCU後的下場是可被輕易預測的,哪怕Disney+真的能允許以限制級尺度來制作該劇,又該如何保證它不被漫威宇宙所消費?

縱使超級英雄是經過層層粉飾的虛構幻想,仍需要有創作者将其莊嚴對待,雖然在MCU的桎梏之下這種莊重早已成為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