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反感現如今主流三維動畫電影中對于「拟真感」走火入魔般的追求。

從《玩具總動員》誕生後的這幾十年間,三維動畫對細節的呈現愈發驚人,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内,都是衡量一部動畫質量的重要标準。

但動畫對“拟真”的追求總有極限,越來越逼真的水體、煙霧和毛發質感,光影的渲染幾乎與現實無異,一次次由技術進步帶來的視覺奇觀也讓觀衆開始習以為常。于是我們不禁發問:區分動畫與真實的那層邊界究竟如何定義?

是的,觀衆已經逐漸産生視覺疲勞,雖然近幾年仍然有類似《心靈奇旅》這樣勇敢挑戰畫面維度的意外驚喜,但剩餘的那些隻是庸作,用大廠的技術實力來掩蓋愈發敷衍套路的劇作。質感上的真實無法彌補其他方面的虛僞,無節制的細節渲染隻會起到反作用,甚至近乎于谄谀,最終指向同一個疑問:在接近真實世界的同時,是否已經背棄你作為動畫的本質?

但《雄獅少年》并不屬于此類,我們可以真誠而大膽地以國産動畫的标準去誇贊它在畫面細節上的表現。為何?透過技術,觀衆可以看見支撐在背後的核心文本和視聽邏輯,并有機會共同喚起觀衆的情感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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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影片的第一個長鏡頭入手:虛構的攝影機在動畫載體中有着比真人電影更加自由的運動範圍,擺脫了搖臂與軌道的“限制”,對準主角穿過小巷和房屋。流暢的運動下仍能發現一些被安插的現實元素,前景因運動而模糊的農村竈頭,田間土路上緩緩駛來的巴士,以及擡頭望去被枝葉遮擋的烈日。在動畫的影像中打下屬于現實的錨點,是《雄獅少年》做的第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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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的段落中同樣如此,場景構成了部分觀衆的鄉土記憶。小賣部的公用電話,遠景的春節焰火,鄉鎮的空間屬性和角色的身份歸屬被正式确定。而在各種推進叙事壓縮時間的蒙太奇中,小鎮的生态環境也被多次呈現,天氣與植被的反複變化是畫面節奏的最佳調劑,也在進一步加深觀衆對角色居住空間的認知。以及更驚人的,是讓美術與技術共同服務于文本,以動畫的載體展現嶺南風光的地域性表達,也讓故事有了可紮根的實際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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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電影并未一直都是對真實景觀的複原再造,其他段落中同樣有着“非現實”的氣質:比如開場的高架采青,兩頭獅子以超越凡人的架勢無視物理法則和人體構造上下翻飛,雖說這是動畫,但未免也太過離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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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兩位阿娟在逃避追捕時最終來到了開滿木棉花的山頂,光線與顔色渲染出夢幻、不真實的氛圍,二人的對話也同樣如此,毫無疑問是做作的、刻意的,甚至帶着幾分虛僞。這些容易讓觀衆出戲尴尬的情節設計,某種程度上也是讓電影落入俗套的重要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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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是重要途徑,而非純粹的缺陷。在中段的轉折之前,《雄獅少年》是一部非常典型的俗套化港式喜劇,甚至可能過于俗套了。過于老舊僵硬的喜劇橋段(比如流鼻血),用力過猛的情緒爆發,以及用兒化音喊出的激昂口号(粵語口音的缺失也讓台詞更加出戲)。這些都嚴重影響觀看體驗,似乎也是對周星馳小人物式喜劇的拙劣模仿。

不僅體現在小情節的設置上,還表現在大框架的編排中。在前半段中,那些俗套的劇作似乎在貼合觀衆的觀影預期,天降少女的老梗成了劇情驅動力,集結隊伍,拜師學藝,技藝漸精,戰勝強敵。似乎在這之後的挫折與戰勝都清晰可見,病貓變雄獅的結果也早已注定。

然後電影正式走向了後半段,阿娟的父親因工地意外昏迷不醒,回到家中。留守少年多年來的心願卻以此種方式實現。而支撐阿娟學習舞獅的主要原因,便是前往廣州參賽與父母見面。劇情到此刻卻将人物的基本動機擊潰,而這隻是開始,困境與低迷隻是類型片的一種必然導向,卻又不止于此,不斷積壓的情緒将帶來影片真正的核心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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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也從鄉鎮轉向城市,叙事空間的轉變直接體現在視覺風格上:青蔥植被被替換成了鋼筋水泥,之前對天氣的豐富呈現也已消失不見,高樓之下望不見天空的存在,隻有陰郁。當然,畫面細節同樣豐富,對城市空間的刻畫也在第二幕結束時到達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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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再度回到文章開頭的論調:三維動畫的質感拟真是否真的必要?技術不斷進步,建模不斷升級,甚至連流體渲染都如此逼真。但畫面愈發接近真實的同時,故事卻逐步走向塌陷,形式與内容毫無契合,兩者存在即是割裂。于是細節與質感隻能淪為一種毫無内涵的技術霸權,也從來無法與文本産生聯結。

好在還是有一些正面案例的,就像去年的《心靈奇旅》一樣,從主角走出醫院大門迎接紐約街景的那一刻起,就能知曉技術該被如何使用。由視與聽出發卻能牽連其他感官的反應,以動畫載體再造的現實空間成了另一種視覺奇觀。除此之外,還有足夠輕盈純淨的視覺概念,由想象力所引申出的維度實驗(二維線條生命在地球漫遊),以及戲劇高潮那段有關火花的蒙太奇,情感能量的爆發從日常生活的瑣碎細節中生成,所以材質的真實絕對必要,因為它們共同編織出了通往影片主題的共鳴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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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在《雄獅少年》中,技術與美術的背後有着紮實的文本支撐。第二幕的情緒積壓到頂點後,觀衆迎來了全片的高光時刻:前往上海之前,阿娟來到屋頂獨自舞獅。牆上的鍛煉計劃,地上的梅花樁圖案,以及雜物堆疊起的高台,都在訴說着他從未放棄的事實。開始獨舞,步伐從生疏磕碰到行雲流水,分鏡也在不斷積蓄能量,當獅頭沖破黑暗迎接朝陽時,觀衆與角色真正達成共感,以動作發出的無聲呐喊也瞬間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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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娟走向天台邊緣,張開雙臂迎接旭日初升。心中的鼓點也在此刻化作城市的吐息,情緒随之發散到各個角落,從天橋到地鐵,從房地産中介的自我激勵到車間工人們的背影,城市的生态與鼓聲共鳴,再度凝聚,迎向少年阿娟的擁抱。幾乎是整個2021年國産商業片序列中最動人的影像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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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概括《雄獅少年》的一個鏡頭:面前的城市空間被異化,幾乎擠滿了畫框内的天空,卻仍能在夾縫出透出陽光

但除去觀感上的圓滿,那些突兀而生硬的設計也同樣值得關注。比如在第一場正式比賽時,故事重點卻突然調轉到師傅身上,而幾乎省略比賽過程(确實是敗筆)。而某些為了強調男主悲慘境遇的情節也确實過火(下下鋪,以及多次出現的霸淩),嚴重影響觀感。

但有些設計在破壞觀感的同時,似乎也在有意無意地否定前半段的庸俗。兩位阿娟在廣州的再會便是典型,從之前開滿木棉花的夢幻場景跌落回現實中被階級屏障隔開的車艙。也是同一套雞湯,第一次是尴尬點題,第二次變作窘迫與諷刺。木棉花再度跌落時,狠狠砸向現實的水潭。

而在第三幕的舞獅大賽上,女阿娟的男友不合時宜地出現,替觀衆和主角共同澆了一盆冷水。讓人迷惑,但卻十分必要,因為這一情節的設立就是為了擊碎前半段油膩的天降少女套路,遏止了爛俗情感線的可能。此刻阿娟最初舞獅的目的(見到父母和女孩)皆以背棄預想的方式實現,但這也使得阿娟最後的行動更加純粹,不被他者所決定的意志,那句“病貓變雄獅”的口号也終于落在實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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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結局的設計,很多人會根據該片前後劇作風格的變動而認定這是一部更加溫和的《百萬美元寶貝》;也可以通過主角負傷上陣的執念來判斷,情緒近似《灌籃高手》中櫻木花道的最後一戰,他們所剩下的,隻有「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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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換個角度想想,阿娟最後跳擎天柱的行為稍一思考便不可理喻,現實主義的外殼随花瓣脫落,露出張牙舞爪的雄獅童話。而再聯想起一些對照情節(未能跳過擎天柱的師傅,和摔傷昏迷的父親),這一行動本身便帶着強烈的自毀傾向,魯莽而迷人。

從這個角度切入,似乎與《爆裂鼓手》更有相通之處:在視聽高潮的層疊推進下,觀衆與那些曾經對立的角色一起共振,現實被抛向腦後,鼓點與姿态才是唯一可被感知到的真實。勵志的僞命題下是一次耀眼而簡短的飛升,以獅的形象讓大佛露出平凡面容,正如影片的标題所言:I Am What I Am。

雜言

唐氏綜合征,眼間距,奧斯卡,國外拿獎。除此之外還有更多更多,當輿論開始傾倒向一方時,“攻擊”本身即是一種正确的答案,在此之上被扭曲的話術也無關緊要,它們被更加“高尚”的道德立場所掩蓋。

知乎、貼吧、NGA,以及更多的平台針對開展團建。你發現他們的話語幾乎如此一緻,觀點近乎趨同,要比他們口中的水軍更像水軍,而支付他們酬勞的往往是虛無缥缈的國産化白左主義,也是更加極端的政治正确。

同樣的,輿論的雪球越滾越大,事實與謊言在複制粘貼轉發中已失去其應有的含義,樂子人式的嬉鬧才是目的。那些預測與說教(未來會有更多人拍眯眯眼作品),其背後承載的民族大義也逐漸變的廉價。而那些尖銳批判影片現實主義的論調呢?我們都知道,評判标準可以随電影靈活改變,下一部就會變成天衣無縫的贊美。

在狂潮下,交流的希望如此渺茫,隻能與自己的回聲對抗。

于是再見影評,電影已無法代表它自己,唯有立場和輿論才是真理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