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要知道英国两岛西北部风光如何,只需看这部电影。自然风光摄制于北爱尔兰和苏格兰北部的法罗群岛,连绵的高地草场,刀削一般的黑石断崖,湛蓝的海和天空,覆盖满鲜绿苔藓的森林……

在苏格兰首府爱丁堡的影院,这些场景出现时,我和身旁的朋友对视,眼神里满是惊讶。我们平时徒步,苏格兰野外天气好时,正和这一模一样。

十五年前,看第一部《驯龙高手》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想象过,未来我能在电影里的场景生活。周末和朋友搭一两个小时的火车,就到了高地,爬芒罗峰,看遍地的火山岩层和冰川湖。美景令人感慨万千,唯独忘记了它曾经对童年的我来说,因为这部动画而如此熟悉。

苏格兰以前虽然凯尔特文化为主,却遍地是维京遗迹,博物馆里几近全是维京遗物(包括著名的海象牙刘易斯棋子),大地和河流的名字源自维京语。甚至因为小沈阳的春晚小品而出名的苏格兰裙“kilt”,也来自维京语的kjalta,“折叠”。

十五年后,我就生活在小嗝嗝的家乡。换句话说,我不知不觉踏上了和小嗝嗝类似的路。

在英国生活几年,听英文台词终于能体会出感情,于是明显感觉出许多尴尬。英国十里不同音,待得久了,爱丁堡、格拉斯哥、珀斯、因弗内斯……几乎一耳朵就能听出口音区别。我们最熟悉的同事和朋友都是苏格兰人。朋友说,族长的口音,真叫人联想到另一个朋友。电影前半段,每个人口音都不一样,让人很难入戏。小嗝嗝是美国口音,他爸是苏格兰口音,义肢铁匠是伦敦附近的上层口音,双胞胎是英格兰中部口音……离一个村子其乐融融的背景设定,实在相距太大。

除了这个,电影别的都好,龙的部分尤其好。驯龙故事的本质,是做科学研究的过程。你要观察,做实验,再把实验里得到的结论用在别处,有时候甚至还要自己动手,设计一些有用的动力器械。换句话说,如果小嗝嗝没有做科学家的素质,如果他不懂机械,不懂空气,那他骑不了龙。

另一个品质是勇敢——你得敢于跨在龙的背上,飞上一跌即死的高空,哪怕坠落也绝不松手。放到现实里,这是一个勇于冒险的科学家,而且是在肉体意义上毅然奔赴险境。

在苏格兰,有两样和龙很像的交通工具,一个是帆船,一个是滑翔机。这两项运动的国家训练中心,都在爱丁堡毗邻的福斯峡湾。这里以大风著名,而这两者,都能乘风跨海而行。我身边碰巧围绕满了这一类勇敢的科学家——他们同时是登山者、飞行员、长途游泳者、帆船航海运动员……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英国北部既有的风格,还是巧合使然。苏格兰人确实自豪于自己的rugged beauty,这种美存在于罡风凛冽、怪石嶙峋,存在于古拙的石雕和荒颓的城堡,存在于碧浪滔天、峰峦连绵。他们的国乐是风笛,吹奏一种凌厉尖利的、能穿透群山的简单旋律。他们的国花是蓟花,一人高长满刺的茎叶,拳头大的紫色花团。这一切倾向,都与我们熟悉的那种东亚大都市精巧细致的审美,截然相反。

这种氛围鼓励勇士。一个勇士,不仅在于胆气豪壮,敢于征服高空,还在于敢于继续和主流做对。对于聪明人来说,最后一点特别不容易做到,因为他们聪明,做什么都顺利,太容易逃进非主流的领域躲起来。如果小嗝嗝不再对龙感兴趣,他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做个很好的铁匠,或者假肢设计师、风车工程师什么的。但是他留在那里,继续解决龙的问题,不管结论是与主流相同还是相悖,这都需要勇气。只有这种勇气才能激发出伟大的事业,因为主流的问题最关乎根本,产生的影响最大。

他是个独立的勇士。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他擅长独立解决问题,而不是通过团结他人,让别人来解决问题。他总是先将其反复试验,深入思索,等到他呈现出来给别人时,几乎已经是完全成熟的状态。这使得他很难被别人领导,因为他想要实现的目标,几乎不需要别人帮他做什么,更不需要由别人下重大决定。

一旦这种目标实现,能带给别人的影响,却是巨大的。我们已经能想象,驯服一条龙,将会给维京人的世界观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已经能够触摸到云彩,很快就能察觉到地球的球形弧度,甚至探索大气层的极限……一项好的科学研究就像这样,通过解决一个关窍,一下子疏通很多东西……

上个月在天空岛开会时,遇到一位英格兰的天文学家。我们聊起这部即将上映的真人电影,他非常兴奋,说,他是驯龙的忠实粉丝,已经买好票,明年一月份去格拉斯哥听电影原声音乐会。

他说,真人版看起来不错——曾经的粉丝有了自己的孩子,终于可以带自己的下一代人,去重温自己童年时代的经典。

不知不觉,我们成长成了曾经自己注视过的形象。除了生活在高地,我觉得成长为一个科学家,难以避免地要追求骑龙。尤其是那些有雄心壮志的科学家,他们在试图驯服更大、更强壮的龙。这需要他们设计精妙而可靠的鞍鞯,也要有更多的勇气,坐上一条自己完全无法控制的脊背。

电影里,最吸引我的画面,是小嗝嗝骑着没牙仔在海岸悬崖间穿梭的场景。科研有时候也像这样,产生一股豪迈气概,叫人血脉喷张。没有什么能比和火箭与星星一起工作更接近骑一条龙了。如果能骑一条龙,飞翔在高地之上,那滋味应当很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