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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在老家医院,照料生病老母,这种心情下,看了《楢山节考》。

最显眼的影像修辞,当然是电影叙事中不时插入动物场景。电影中,动物有两种存在:一种是自然性的,参与叙事,比如猎兔、捕鱼,以及人兽交合、鸦食腐尸,以及更隐晦的寡妇提及的亡夫化蝶,自然与社会混合,是一种生活关系;一种是隐喻性的,不参与叙事,比如蛇蛙交媾,虫蛾交尾、猫头鹰夜视,自然与社会并置,是一种语言关系。后者类似费穆《小城之春》在暗流涌动的情感叙事中插入的那个室内花瓶,似乎很贸然,却又有着必然。这个时候,花瓶以花瓶性存在(“正如一只中国的瓷瓶/静止不动而仍然在时间中不断前进”),而动物以动物性存在。社会与自然不是彼此征服,而是相互譬喻的关系。但人的动物性,不是为了强调其原始和野蛮,而是为了突显一种更洪荒的生命场景。可以说,《楢山节考》是今村昌平的“齐物论”。在境界上,它显然高于中国第五代的乡土电影。在观念上,它是“人类学”的。也就是说,在情绪上(如果它有的话),它带来不应该是悲哀,而是忧郁。

《楢山节考》是一部可载入史册的“老年电影”。它想阐明“老”的本质,描述一种“老之将至”的状态。也就是说,它根本不是一部简单讨伐弃老陋习的电影。甚至连“陋习”这种说法,也想当然地简化了生命的复杂状态。

在医院里,我不时会看到,母亲有时会端坐起来,眼盯输液吊管,看药液一滴滴滴下,神情童稚般认真而近神秘,如同在看一个谜。我永远无从知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或者甚么都没想,就那么看着,不言不语。在电影中,楢山弃老时,老人也不能言语。不能哀求,也不能表达,所有的一切,都被封存在一种老年之谜里。老年就是一种绝对知识。

《楢山节考》与道德人伦无关。电影中,有一个活埋偷窃食物家庭的场景。但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是掩埋时人群那种既协作又动物般突起突落的动作,而是阿玲不露声色让孙媳阿松带土豆回家团聚直至被团灭,面对孙子的怒吼,阿玲神色木然,然后缓缓说道,冬天要上楢山,在山神庇护中,会与阿送汇合。这里最震惊之处,就在于它不参杂任何道德色彩。偷食者死,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下,它作为一种自然法则,就是最高的道德律令。

电影最后的高潮,是孝子背负恩母上楢山献祭。但电影不是要在这种人情与习俗的天人交战中突显人伦可贵。虽然电影前面暗示孝子可以偷偷将母亲背负下山,但如果真是这般情节走向,电影将失去它根本的力量和价值。结尾涌现的大雪,呼应开头,是诗一般的存在。“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果我们懂得《石头记》这片“雪”,自然也就能懂得《楢山节考》这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