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小說《帶小狗的女人》,借男主的經驗之談,描繪了種種“戀愛中的女人”:

“在他的記憶裡,保留着以往一些無憂無慮、心地忠厚的女人的印象,她們由于愛情而高興,感激他帶來的幸福,雖然這幸福十分短暫;還保留着另一些女人的印象,例如他的妻子,她們在戀愛的時候缺乏真誠,說過多的話,裝腔作勢,感情病态,從她們的神情看來,好像這不是愛情,不是情欲,而是一種更有意義的事情似的;另外還保留着兩三個女人的印象,她們長得很美,内心卻冷冰冰的,臉上忽而會掠過一種猛獸般的貪婪神情,她們具有固執的願望,想向生活索取和争奪生活所不能給予的東西,這種女人年紀已經不輕,為人任性,不通情理,十分專橫,頭腦不聰明,每逢古羅夫對她們冷淡下來,她們的美貌總是在他心裡引起憎恨的感覺,在這種時候,她們的襯衣的花邊在他的眼睛裡就好像魚鱗一樣了。可是眼前這個女人卻還那麼腼腆,流露出缺乏經驗的青年人那種局促不安的神情和羞羞答答的心态;她給人一種驚慌失措的印象,好像忽然有人出其不意地來敲門似的。”

當然,男主的觀感也許說明不了什麼。契诃夫一上來就提到,他本是一個有些厭女卻又離不開女人的男人:

“他一講起女人幾乎總是說壞話;每逢人家在他面前談到女人,他總是這樣稱呼她們:‘卑賤的人種!’他認為他已經受夠了沉痛的經驗教訓,可以随意罵她們了,可是話雖如此,隻要他一連兩天身邊沒有那個‘卑賤的人種’,他就過不下去。他跟男人相處覺得乏味,不稱心,跟他們沒有多少話好談,冷冷淡淡,可是到了女人中間,他就覺得自由自在,知道該跟她們談什麼,該采取什麼态度;甚至跟她們不講話的時候也覺得很輕松。他的相貌、他的性格、他的全身心有一種迷人的、不可捉摸的東西,使得女人對他發生好感,吸引她們;這一點他是知道的,同時也有一種什麼力量在把他推到她們那邊去。”

這是一個可疑的男人視點。就像《帶小狗的女人》,講的也是一個厭倦世故的有婦之夫與依然純真的有夫之婦相戀的可疑故事。女人的“可愛”,就在她的“害羞”?這是一種被歸屬于女人的本質的“害羞”,就像曾經傳唱一時的“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而今天,“羞答答”這個詞,不僅過時,而且會讓人生理不适。這樣的女性人設,不僅今天的女性讀者,連男性讀者也會嗤之以鼻吧。

納博科夫雖然對《帶小狗的女人》的小說藝術、它對“俄羅斯人”的刻畫贊不絕口,可他畢竟還是明智地回避了其中可疑的愛情觀。實際上,小說中,對男主的描繪,多少也暗合契诃夫:“他的相貌、他的性格、他的全身心有一種迷人的、不可捉摸的東西,使得女人對他發生好感,吸引她們”。契诃夫雖不緻于說女人壞話,大談“卑賤的人種”,他一生中,與女人曲款不斷,但并沒有哪個女人在心智上能與其匹敵,能真正赢得他的尊崇、讓其迷戀,這也是事實。《跳來跳去的女人》、《寶貝兒》就是女人留給契诃夫的主要印象。托爾斯泰之所以會錯解《寶貝兒》,就是因為他具有一種契诃夫所不具有的對女性之謎的崇拜。

對契诃夫來說,女人來得太容易,如同招之即來的赤裸真理,一眼就能望穿。他是一個風趣、優雅但也冷淡的被愛者。終其一生,契诃夫都沒有真正體會到過愛人的感覺。從本質上說,契诃夫寫不好愛情故事,《帶小狗的女人》已經是他對男女之愛的表達極限。可是,正如納博科夫揭示的,它與其說是寫男女之愛,不如說是寫俄羅斯人(“這些典型的契诃夫式的主人公是一種含糊而美麗的人性真理的載體,這是一個他們既無法擺脫、也無法承載的負擔”)。《帶小狗的女人》是一個偉大的人性小說,卻也是一個糟糕的愛情小說。這裡頭有一種萦繞不散的男性眼光,哪怕是一種對女性純真的珍惜和憐愛眼光,它也是屬于男人的,被打上男性烙印的。它注定會讓人不适,因為它注定不對等。

這也注定了電影版《帶小狗的女人》的失敗。被男人憐愛的女人,實質上并沒有得到男人真正的尊重,也并沒有為女人赢得真正愛的尊嚴。就像拉康說的,“愛就是給出所沒有的”。愛一個人,最好是在重要的時刻,向那個人說出我們的匮乏。男人通常似乎比女人更難承認缺少(某種東西),對于他們來說,親口說出他缺少什麼,意味着在某些方面不夠完備、甚至有點窘迫——總之,承認在符号意義上被閹割總是很難的。不承認匮乏的含義根本不是指不知道去某地的駕車路線,或者不知道在談話中出現的一些具體事實——而是比這更加深遠的匮乏!愛就是承認自己的匮乏。所以拉康說,“隻有男人作為女人時,他才能去愛”。

在這方面,成濑巳喜男的女性電影才是正确的回答。成濑的電影,是一種男人作為女人的電影。認為它隻是在歌頌女人的偉大,那就把它矮化了。甚至這樣的女性電影讓女性導演來拍,都是一種降格。事實上,女人并不更懂女人。或者說,女人的呈現和綻出,本質上并不能也不應該脫離男人。《浮雲》在成濑女性電影中之所以獨占一檔,是因為它講的并不是女人對男人的依附,而是男人對女人的依附,或者說,并不存在誰對誰的依附,有的隻是男人與女人的相伴散步,散步因此在這裡具有了一種生命哲學的意義。誰是浮雲?在漂浮不定的女性命運中,自有一種女人的根性存焉。在浮華亂世中,女人的情感成為一種定海神針。女人以她的弱來呈現她的強,以她的匮乏來呈現她的完滿,以她的遊離來呈現她的定性。因此,這浮雲與其說象征女性的悲戚命運,不如說是女人自在精神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