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天真与惊恐

引子

我们会发现,每集开头是一个固定程式。演员走进片场,此时空间在流动,与剧情不相干的人们入画出画,一些与故事无关或弱相关的絮语不发生作用地飘过,后续故事拍摄和发生的主场景逐渐修饬、定形,演员整装、入境,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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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中戏和元叙事是为了定义一种抽离的视角和审视的场景。它的目的不是提供一种情节剧式的沉浸,它想提醒你去评判、思索并观照自身,这一笔露出的是作者的企图心。嘈杂声瞬间静却,一声action,告诉我们她是演员,也告诉我们,婚姻现场的戏码开始了。如果你留意,场记板的右上角是三个大大的黑色字母:S、O、S。这也是每集开始都有的元素。你会想这是什么意思,是片名,电视台,或是什么暗语?或许它在暗示,后续的内容,将是一场有关婚姻的呼救。 急促的呼吸,急促的手机按键音,急促的眼神晃动,再加之这张情绪分明的脸,通过这一串从声音到动作到静像的迅捷切换,我们已直观地感受到眼前这位女人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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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段令人遐想的静态无声的间隙,手机上的内容是什么?女人心里在想什么?是什么事令她焦虑?这件事与她的现状处境又有什么关系?略一定神,起身,一些使自己回复常态的细碎动作,小型仪式一般,却实实地产生安慰的效力。需要额外注意的是,手机插进了裤兜里。这部手机将要并已然开始成为萦绕整集的悬疑线索。 女主下楼后,先关注女儿,请记住这一笔。随后,女主走入主场景,审慎地坐下,旁边是男主。我们可以猜到这是一对夫妻。随着这份夫妻调查的开始,有关一段婚姻的情节现场亦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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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场,出剧集信息,左下角女主演名字,右上角男主演名字,这本身亦是一项隐喻装置,方形荧幕内对角是最远的距离。 这场调查,或者说本集故事,可以根据采访引出的六个问题分为六个小节。

第一个问题:身份定义

正式入题前,确定一下主角姓名,妻子米拉,丈夫乔纳森。采访者先确定被采访两人的人称代词,这代表他们对自己的性别认同,因为这种后天的自我认同完全可能与生理性别不同,先行询问是必要的一种尊重。
乔纳森轻快地回答了,又替不在状态的米拉代为回答了。有意思的事情一开始就发生了。既然是个人性问题——虽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清晰明了甚至无关痛痒——那么为何要代表他人回答,又为何会被代表呢?正面镜头中,得以直观的现场信息被清楚呈现了,那是两个人的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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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的坐姿放松,占据更大空间,带着一点侵入的态势,朝向妻子。妻子形体紧缩,双手护住腰腹。 采访者提出第一个问题,“你们如何定义自己”,这个问题可以转换为:你的社会认同、身份序列是什么,你最在乎构成自己这一整体的哪个部分或面向。采访者说,第一个问题谁先答都行(for either one of you),但乔纳森抢答了。我为什么说乔纳森抢答了,因为米拉听到这个问题时,当场也是有一个自然的反应的,“well, define…”可她只来得及说两个单词,话头就被气场更强的乔纳森抢了去,她自己的声音才及张嘴已经沉没。些许细节已然暗示这组二人关系中的两个事实:一是有主次;二是主控权在男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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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由乔纳森先给出答案:男性、犹太人、父亲、学者、41岁、民主党、哮喘患者。在乔纳森说话时,米拉的微妙反应是更有意味的看点。她显然还是有心事,神情一直处在游离状态,乔纳森转头来看她时,她作出勉强迎合的笑意。当乔纳森说到第五个答案(41岁)时她已经有些焦虑,不停挠手。当乔纳森说到第七个答案(哮喘患者)时她分明已觉得有些讽刺了,忍不住反问:你觉得哮喘能定义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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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在乔纳森面前是异常地“让”的,但这一句她没能忍住。我想,让女方按捺不下的原因是,这一情境多少使她尴尬起来——自己的丈夫竟然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丈夫,或者说他不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身份,又或者说他已经遗忘了自己的这一重身份,还是说他不过是下意识地忽视了这一重身份。可为什么会这样?
面对妻子的反问,乔纳森可能也有点尴尬了,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疏漏了什么,他气势上的突然弱化只是因为妻子质疑了自己。于他而言,米拉的话无疑散发出了轻微的挑衅意味。可以试作想象,乔纳森身上这重脆弱的敏感,会给婚姻生活带来什么样的风格气质?但我们旋即就会发现,这份隐忧和矛盾之处被包裹得多么深,多么完好,就像鳄鱼消化钢钉。而这个心思细谨、屏住呼吸的包装者,就是米拉。相比乔纳森的粗疏——我们会发现在大多数时间内,乔纳森仿佛察觉不到米拉有心事——米拉几乎毫无间隙便察知到丈夫的敏感,她以平滑自然的方式立刻抚平丈夫情绪上的轻微突起,使之恢复如常。

我们再来看米拉给出的答案:女性、已婚、母亲、40岁、在科技领域工作、产品管理副总裁。乔纳森疏漏的一个身份——配偶、伴侣——米拉将之排在第二位。 米拉特别说明年龄对自己而言并非必然是自我定义的一部分,是一句往轻里说的话,但可能恰恰划上了双横线。不妨将它看成最常见的衰老焦虑,但仅仅是担忧所谓的年老色衰吗?就其更深刻的社会意义上着想,40岁对女人意味着什么?一个中年女性在职场上的发展空间还有多大,在家庭生活中她又会有什么样的忧患呢?如果这样设问不便想象,那么引入参照物,如果是一个中年男人呢?他是否有容貌焦虑、事业焦虑、家庭焦虑?如果这些他也有,也就是男女都有,那么二者间的比重又是谁轻谁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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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的笑声恰好表明,男性在年龄这一层面的世俗优势。
与妻子这一身份形成某种对比的是,在说到自己的职位时,米拉特意对着丈夫解释一句,这没什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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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在照顾丈夫的情绪,因为后面得知作为学者的乔纳森没有她更赚钱,所以乔纳森主要负责带孩子。照顾对方情绪想来是作为一个好伴侣的应有之义,但如果是以贬低自己的方式来实现呢?米拉的举动无疑是以丈夫为中心的表现,而且你会慢慢觉得,这似乎并非是心有余裕的关怀行为,而是一种内化了的依从表现。
米拉的答案中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细节是,母亲这一身份被提及两次。她竟然会忘记自己就在30秒前已经说过一次,神情也愈加不淡定,动作和表情都产生失控现象,这非常有力地说明了母亲这一身份给她带来最深最重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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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联想起米拉下楼时查看孩子的举动,她分明是会关心孩子的母亲。那么是什么导致了她母职身份的焦虑呢?这是我们在后续观看中应该尤为留意的。

第二个问题:养育之责

采访者非常敏锐,她抓住了在米拉的母职焦虑,所以她立即引出养育话题。狡猾的采访者不会直接戳破血泡,她找到了一个看似旁的却实则一体的问题,作了迂回却精准的切入。 乔纳森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采访者对女性作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关系很感兴趣。采访者试图解释并非如此,但乔纳森显然坚持自己的倾向性解读,也不理会他人的解释。这表明他对自己相对于妻子的经济落差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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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反应也直接与米拉在说到自己职位时特地加的那句“这没什么了不起”对应上了,呈现了米拉这句话的前提和顾虑。因为米拉知道,这个男人的自尊心是需要被呵护的。 接下来夫妻二人的内在紧张关系和具体原因得以更大规模地暴露。 乔纳森说,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在照顾女儿艾娃,其实米拉想补充,或者她有异议,但是她忍住了,露出苦涩的笑。她一定会想到,如果自己再次表示疑议,恐怕丈夫的自尊心会更觉受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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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米拉还是替自己解释了一句,我会在周末陪孩子。这时乔纳森很不厚道地补了一句,你总在他们睡着后才回来。这句话已经近乎于母职缺位的指责了。 那么米拉是否在养育子女方面存在失职呢?米拉试图为自己做一个辩护,在繁忙的工作中,她仍然休了一个加长的产假,正因如此,她现在都还在为此付出代价。另外公司下半年要上市,所以她才这么忙。乔纳森这才给妻子一个台阶,表示自己也没有付出很多,况且还有保姆分忧。虽然乔纳森也在为妻子解释,但在细微之间,我们已经看出来了,他对妻子经常性的离家工作深感不满。
而且,旋即他又提了一次双方经济报酬的问题,显得还是过分在意妻子的经济能力更强这件事。对有的男性而言,婚姻关系中的经济能力的强弱对比是一种力量强弱对比的体现,更强的经济能力可以提供虚幻却并非无谓的力量感,即我更强我更有能力的一种优越感和控制感,这种思维是一种权力思维,而这种力量感会巩固这种权力思维。说浅显了,就是大男子主义在作祟。可是大男子主义是非常脆弱的,当你处在权力逻辑的下游——比如经济能力更弱之时。 尽管两人之间已有深刻的矛盾,但你能看出来乔纳森从未对此与妻子坦诚交流,尽管米拉是展现了交流的态度的。其实纵然只有对对方的指责,说出来也比不说好。像乔纳森这样忽而阴戳戳地暗损,忽而故作大度,像是在原谅对方似的,真是一种既可厌又可怜的大男子主义。一个对自身实力存疑的大男子主义者,加害者与受害者的双重角色会在他身上格外凸显,尤其是其受害者的一面比那种自信而权威的男权人物要显眼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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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歹双方解除了这次小危机,或者说将矛盾又一次掩盖了下去。但在这个过程中,丈夫再度忽视妻子的牺牲和感受,展现了自己令人生厌的宽恕,而妻子再次选择了退让,放弃了声辨。

第三个问题:婚前历史

第三个问题,采访者转入夫妻二人的相识与恋爱经历。对于相识的起因,男方一反前态,主动交出话语权,希望由女方讲述这个故事。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故事由女方讲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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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听完这个故事后,你就明白他这样做的心理了。用粗浅的话讲,这有点像一个屌丝苦恋多年最终和女神在一起的故事。如果能由女神娓娓道来,自己当然能收获双重的美滋滋了。苛刻点说,这其中隐藏着猎逐和物化女性的心理。
米拉显然是没有轻松的心理语境来回忆展开这种甜蜜温馨叙事,并且她对采访者的调查目的提出质疑。事实上,采访者一直将采访的重点落脚在“性别认知”之上,这多半是一种策略,其主语和主题其实是“两性关系”。米拉不愿意陈述那么多,她的情绪已经越来越难以维持表面的惬意,她依然沉浸在开头那一幕的失神之中。而正在这时,手机上又来了一条消息,她的注意力已经被手机带离她所在的情境之外,然而一旁仍坐着一个滔滔不绝却察觉不到自己精神状态的丈夫。 米拉显然是不想继续接受访谈了,但是对妻子状态无感一般的乔纳森主动接过了叙事的话头。他告诉我们,两人都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都加入了英语文学研讨会。乔纳森说,当时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为什么呢?乔纳森强调的是文化差异,他出身于一个很保守的正统派的犹太教徒,他的教育和成长环境是封闭甚至压抑的。这一点也影响到了他的婚姻生活。乔纳森和米拉这样的校园时尚人物是难以产生交集和认同的,所以他们谈恋爱的可能自然很低。而米拉当时确实也是在和校内风光的“摇滚”乐手谈恋爱。可是更心理层面的原因乔纳森是没有直说的,但他切换了一种表达方式。当时他正要描述一下校园内的米拉在他眼中的样子,这也是整个谈话中米拉唯一产生浓厚兴趣并感到兴奋的一次,因为她期待着来自乔纳森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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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没想到,乔纳森说出来的是,我只是觉得她的世界离我要多远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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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次夫妻彼此之间的错位和落差。而且乔纳森紧跟着又补充了另一个原因,当时他已经和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订婚了。

结合他的陈述方式,你会觉得他当初好像对米拉也没有很大的兴趣,他甚至没有正面赞美米拉一句。可是事实真是如此吗?当我们结合后续故事,我们会发现并非如此。乔纳森将自己的内在心理隐去了,他囿于一种男性尊严,不允许自己示弱,而承认我先爱上你的,承认我非常迷恋你,对他而言就是示弱。我们也并不难从他的叙述之下发现他当初面对米拉的真实心理——自卑。两人第一次发生实质交流还是米拉开启的。请注意,这里乔纳森还是要求米拉来讲述,原因一如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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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米拉走向乔纳森时,乔纳森吓坏了,这种反应即可见他心理态势是仰望的。在米拉演出时,乔纳森说自己当时已经开始慢慢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了。其实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他表述自己爱上米拉了!可是他就是忸怩着,不肯说出这样的话。虽然如此,米拉的眼中已经放着光了。由此你也可以看出,在婚姻中米拉缺乏被赞美,甚至仅仅是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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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讲述中,米拉表演的拿出戏剧是改编自巴什维斯·辛格的小说《冤家:一个爱情故事》,豆瓣条目介绍,“通过一个波兰犹太人在二战中的遭遇,成功塑造了一个陷于爱情和宗教漩涡中的犹太人形象”。与男主角的宗教背景和男女主角二人关系形成有趣的互文。

看过米拉的演出之后,乔纳森既然已为米拉痴迷,两人却并未在当时约会,可见米拉当时对他并未产生兴趣,而乔纳森也没能鼓起勇气主动邀约。两人再次交集,已是几年之后,那时两人都已走进社会。他们成为了室友,起因是米拉在波士顿找房子,乔纳森主动联系了她。从乔纳森的描述可以知道,他一直在社交媒体上关注着米拉的动态,也就是说,米拉这些年的情感经历和生活状况他应该是知道的。事实上,当时米拉处于人生的低谷,爱情与事业的双重低谷。乔纳森的叙述中不包括两人如何开启恋爱的,这件事被他刻意带过了,因此采访者才会询问谁先表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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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米拉再次让给了乔纳森来回答,乔纳森说是两人同时,可是看米拉异样的表情和声调就知道,肯定是乔纳森表白的。这种事情上的谎言不过表明男子气概的脆弱性。有时你真得赞叹,男人的自尊有时何其与自卑同义! 接着米拉描述了自己前往波士顿时的窘迫背景。相比乔纳森在言辞上的吝啬,米拉对乔纳森是不吝赞美的。她说,乔纳森就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他有价值,有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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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乔纳森自己看来当时的他并非如此,他说在自己放弃宗教信仰之后,他那几年很孤独,陷入存在主义恐惧之中。绕来绕去地,其实他的意思就是,他和家人掰了,把订婚取消了,他苦恋着米拉,而且是暗恋,因此非常煎熬。
最终,在他们的描述中,两人走到一起的原因被归结为一次偶然事件(乔纳森哮喘发作),医生误以为他们是夫妻,回家后他们继续扮演,而后假戏成真。
有意思的是什么呢?其一,这是乔纳森可以接受的一种描述,事实上这也是由他确定的一段讲述,米拉对此并没有展现认同,她展现的是配合。为什么乔纳森能接受这种叙事?因为这样就不必承认是自己处于追求的位置,而将二人的结合归结为一场意外,而意外是外部原因,是公平的,没有主次、强弱、先后之分。看看被男权主义支配的男人是多么可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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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更有意思的是,还记得两人是怎么说上话的吗?因为戏剧。所以他们的相识与确定都是源自“戏”,戏是仿真的,但终究为假。但对他们而言,却是他们的关系在模仿戏剧,颠倒过来了。而这种戏剧性,是乔纳森需要的滤镜和保护色。可这不是米拉需要的,这层假,令两人产生隔膜。更何况,爱情中的重要时刻均为戏剧所侵入,甚至定义,一种微妙的讽刺性和悲剧性就一点点油然渗出了。 我们再来从米拉的角度设想一下,她接受乔纳森的心理条件。其一,我们知道米拉与乔纳森合租之前,连续经历了多段临界于虐待边缘(borderline abusive)的恋爱,她已经伤痕累累,而且做着一份无意义的工作。其二,是在米拉眼中作为对比面的乔纳森的状态,乔纳森有一份有价值的工作,乔纳森有自己的目标,乔纳森正是米拉想成为的样子。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如果说米拉也爱上乔纳森,那么原因在于米拉在乔纳森身上得到了自己内心的期许和投射。
另外我们还可以设想一件事,即乔纳森当时与如今的心态对比。我们知道,如今的乔纳森心理上是失衡的,因为妻子比她更“强”。因此我们不妨得出这样一种假想,在这段关系的开始,乔纳森处在一个更高的心理地位,他的事业和生活正蒸蒸日上,在米拉面前他扮演了一个拯救者的角色,这于他,无疑会带来心理上的成就感,因为他拯救收容了落魄的女神。可是当生活处境发生改变,比如米拉在事业上超过了他,乔纳森的心理优越感就势必转化成先前已有的自卑了。靠权力心态获得的快乐岂非危如累卵,如何能够持久呢? 在采访者问出第四个问题时,我们看到乔纳森轻声安慰了米拉一句,说采访就快结束了。可见妻子的焦虑不安他不是没有意识到的,他只是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个采访对他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第四个问题:婚姻维系

采访者的第五个问题是,你们认为维系婚姻成功的要素是什么?米拉将这个问题再次让给了乔纳森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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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的神情是,他仿佛找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战场,他好整以暇地反诘采访者,婚姻成功的定义是什么,而后开始口若悬河地发表他对资本主义婚姻观的抨击。
米拉全然被冷在乔纳森身畔右侧,镜头更直接地显示她在看手机,游神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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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乔纳森反问何为成功婚姻时,镜头中只容纳了米拉一人郁郁落落的表情。 无论她是否心中这么想,镜头语言已经说明,这段十年的婚姻已经埋伏着深深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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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看手机的细节不断出现,不仅是一个叙事悬疑设置,也是一个道德文化测试,其对象是观众。因为这个反复出现的细节可能会使部分观众产生这样的猜疑:米拉是不是有外遇?这样的猜想似乎是合乎情理的,但我认为,它在测试我们的性别观念。 乔纳森质疑资本主义对成功婚姻的定义,质疑婚姻基于激情、性爱和无休止的强烈情感。他那确凿无误的语气的讽刺性倒并不在于他说得是错的,而是他理所当然地将婚姻问题的凶手归结于外因——一个宏大的体制。对内部的、个人的原因,他却不予分毫反思。而且他喋喋不休的质疑和反问,与其说击穿了资本主义婚姻制的虚假,倒不如说更像是否定了自己婚姻的幸福,确证了自己婚姻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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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者问乔纳森他的婚姻观是什么。在他的答案中,理性和实用占据了一切。工作热情,个体发展,养育女儿,组建家庭,这些字眼占据了他的表述空间,但他的婚姻内涵中,无关对爱情与伴侣的表述。
当采访者将同样的问题抛给米拉时,我们要看到这个镜头只囊括了两个人的脸,拍摄方向是从米拉一侧照向乔纳森那边。镜头经历了一次明显的变焦,起先明晰的是乔纳森的脸,他望着米拉,在等待她的答案,可以看出乔纳森脸上的紧张、不安。这种细节暗示乔纳森对自身的婚姻境况并非无所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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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焦点转移到米拉的脸,她分明因为出离,已经忘了正在探讨的话题是什么,而且她依然在低头看手机。
此时,他们的女儿艾娃的出现引发了一个令我惊喜的动作高潮。仔细看的话,艾娃跑过来时,奔向的似乎是父亲的怀抱,或者至多是两人中间,夫妻二人同时伸手去抱,但是被米拉更用力地将孩子薅到了自己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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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仅仅过了片刻,乔纳森夺回了孩子的归属权。但米拉没有在这段动作情节中就此认输,她紧随上去,再次试图取得对艾娃的控制权,遗憾失之交臂。一对夫妻,方寸之间,却上演了一出你来我往的夺宝戏码,宝物就是他们共同的女儿,此时却更像是一件非此即彼、不可共有的宝贝。通过对这一段的理解,我们可以发现,米拉想要陪伴孩子的心态非常明显,可是乔纳森竟然在有意无意地不让她实现这一点。何至于此?莫非这成为了让他获得自尊和价值的唯一事项了吗?对乔纳森而言,这个家庭已经只能允许存在一个合格的监护人,这一身份是他不容他人“挑战”的禁脔。更阴暗一点却并非没有道理地想,孩子才是他维系婚姻成功的关键筹码,因为掌握了孩子,就掌握了妻子的心。看过后续剧集之后,这种企图并非乌有。 采访进行到这里,插出艾娃的间段,一方面是又说又练,因为说得再多,不如一个生活场面直陈其弊。另一方面也是改缓一下节奏,将男主调离,于是这成为整个采访中米拉仅有的一个不受乔纳森影响、不必投合乔纳森的小片刻,此时她说出的话才真正代表了自己的声音,甚至此时她才能够开始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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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长的男权历史语境中,女性常常不是处于失语,便是所发皆雄音。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的女性文学传统、女性生活图景如此难以成体系地研究归总的原因。
采访者对米拉说,找研究对象很难,尤其是直男。这话什么意思?也许是直男很抗拒言说内心,因为他们认为言说内心是一种软弱的女性行为吧。很快我们就能看到乔纳森的男性友人皮特就是一个不肯言说婚姻问题的人,他屡屡试图制止妻子凯特的言说。米拉说,那你很幸运,因为乔纳森很愿意讲他的理论。这话是比较直白地在暗示乔纳森自恋自大了。
米拉给出了自己对婚姻的答案,她认为婚姻中存在一种微妙的平衡,需要双方共同维持。潜台词是什么呢?根据她的解释,她的意思直白地讲就是,一段关系开始时,一切都妙不可言,令人期待,但是越往后越发现,收获得都是与之相反的失望,前后相较,判然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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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存在男权压强的环境中,她竟然自然而然地可说是间接承认了自己是不幸福的。

说到这里,好比一记重锤落下,这段婚姻的性质被下了一个判断,观众心中的推想得以印证,一直呼之欲出的答案终于冒出水面。米拉的一小段独幕时刻瞬息即逝,但对观众来说已然有庖丁解牛之效,婚姻内里的血肠豁地一刀,无声切开来,露出来。
于是乔纳森返场,一回来便继续控场,在沙发上延展自己的身体,抚慰式地拍拍妻子肩膀,告诉研究员还可以聊半个小时。

第五个问题:单配偶制

于是采访者抛出了她的第五个问题,问他们对一夫一妻制的看法,和他们在婚姻中的忠诚程度。此时转场,不是这个问题不聊了,而是咱们换一个场景,换一个方式聊。一部对话剧,如果没有令人感到枯燥,那必定是有精深的调度工夫。镜头跌宕、场景腾挪只是易见的方面,其实对白言语内在的调度是更隐蔽更不易的工夫。 我们看到接下来的场景是一次两个家庭的会餐,地点还是在米拉和乔纳森家中,另一对夫妻是他们的朋友凯特和皮特。 晚餐的氛围一开始呈现的是一种融洽的假象,米拉在自己的好友凯特面前迥异白日,展现了一个轻松、放开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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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下一刻皮特的闯入就植入了一颗不和谐的种子,虽然他是以轻松的语态说出来的,对妻子凯特的谴责却不难听出。他接过话头,说问一对夫妻是否对伴侣忠诚可有点冒犯,旋即指了指自己的妻子,说对你可能并非如此。 众人对采访之事一通笑谈后,这个话题能容纳的笑声基本穷尽了。场子中的温度和空气中的紧张度从此处开始下行。 乔纳森再次表述了一遍他对这个采访的见解。他认为采访者的论文观点是,婚姻关系中,女方更赚钱,婚姻会更“成功”。但是他做了个手势,给“成功”二字打上了引号。这个引号已经表露了他自己对这一观点的观点——不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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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而引述称,有研究表明女方的满意程度是决定婚姻能否长期稳定的要素。皮特再次怪腔怪调地接茬,又内涵了凯特一次,你听见了吗,凯特?
对两度的寻衅,凯特均避开了,不欲正面起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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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琢磨,乔纳森这段话暗含了对米拉的指控,只是藏得很深,这哥们学哲学的,而皮特对凯特的指控几近浅白。他们俩共同的意思是什么呢?大概近似于此,即女性在婚姻中太任性、自我,主观意识过多,很难伺候、讨好。也就是说,破坏婚姻稳定的都是这帮女的。
可见两个男人均承认,我们的婚姻出问题了,而问题出在伴侣身上。 此时在饭桌上出现了一道分界线,即男人们和女人们之间的界线,你可以视之为同一空间内突然切成两个小空间,四人关系变成两组两人关系。因为此时,谈话分成了并行的两半,有意思的是,女人和女人的谈话是在悄言细语中进行的,观众听不清楚,而男人和男人的对话毫无避讳,堂而皇之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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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应该注意到这两组谈话的性质是同性间的,是私密性的,虽然听不清女人们的咬耳内容,但是我们不难看出,不论男人们还是女人们都在向自己的密友或轻或重地吐槽自己的伴侣。吐槽是难免的,但你好歹别让伴侣声声入耳啊。
这种现象亦在证明男权的存在,因为男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毋须对伴侣应有对他人那样的尊重。 从皮特粗鲁的言语中可知他和凯特是开放婚姻,由于他不加顾忌的消极攻击话语,凯特终有回应,可一回应皮特就像膨胀的皮球突然被戳破,委屈、伤感堆在一张酒气纵横的脸上,两人间的矛盾也终于表面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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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乔纳森撇开话题的作法是一种礼貌,却也确证着他一向规避和遮掩的行事风格。但乔纳森的努力没有起效,两人的矛盾还是继续凸显。 凯特的态度是想就此事坦诚交流的,但皮特的自悖之处在于,他会暗讽、攻讦,但他无法接受直陈其事,正常交流。承认问题的存在,公平对等地交流,仿佛意味着承认自己的软弱,交出自己的主动权。两个男人在同样的方面展现了趋同性。 两人的婚姻问题的导火索在于开放关系的共处模式遭遇险阻,因为凯特对那个叫内森的男人动了情,皮特因此倍感受伤。 请注意,采访者问出的第五个问题在这个段落已在开展之中,只是它是从反向的角度来讨论的。不是讨论忠诚,而是讨论不忠诚,不讨论一夫一妻制,而讨论开放关系。就开放关系而言,此刻已然形成的一个问题是,在开放关系中,一方对外人动了真感情,怎么办? 凯特和皮特吵起来了,但是他们有一点比米拉和乔纳森做得好,他们通过吵的方式还是把问题提出来了,这主要是得益于凯特。但在乔纳森和米拉的关系中,乔纳森一味风平浪静,而米拉不够自我,欲言又止。所以当另一对夫妻发生争执时,有一个镜头是米拉朝有些不知所措的乔纳森望了过来,这个镜头一笔勾勒出了二人之间的交流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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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逐渐将问题说清楚,就像将一个皱巴巴的纸团重新铺展开,但皮特一句话使交流立时关闭。他羞愧地对乔纳森和米拉道了句歉。这话说得真是令人摇头,道歉不就是在间接承认凯特的事实性言说是一件羞耻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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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将凯特带上楼去,意味着从大场景中再次分裂出一个小场景,女性友人之间的场景。但也不要忘了,此时也同样存在另一个没有正面表现的场景,男性友人之间的场景。两个小场景避免了闹剧,使严肃探讨得以继续进行。而且,同性之间的瓷实情谊,会使一些无比真实的心理意外地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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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与皮特被分开后,我们再次意识到两对夫妻间的一个共同点。就像白天接受调查时一样,乔纳森与米拉同在的场景充满紧张,晚餐时凯特与皮特同在的场景也充满紧张,紧张的环境中,无法坦诚、有效地交流,观众也无法获取清晰、准确的信息。但一旦将这两个二拆开,两位被丈夫抑制了言语的女性立刻放松下来,心声得以自然流露。 米拉在同凯特开始亲密交谈之前,加了一处闲笔,她看了一眼正在睡觉的艾娃。闲笔不闲,加得多好。三两句之后,我们便从女人们的口中得知,凯特和皮特的开放相处模式,有一个并不公平的源起,因为它的开端是为了合理化皮特的出轨。从那句“双重生活是我知道的唯一活法”也可以听出一种无奈和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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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对凯特来说,开放关系只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说得好听一点,是一种婚姻危机的补救措施吧。裤腿磨烂了,那就改成七分裤吧。要不然,你就换一条新的。是凯特的自我牺牲挽救了他和皮特的感情,这说明凯特对皮特的爱是很深的。
凯特的气场很强,她的观念陈述容易使我们忽视米拉的存在,但是我们不能忽视米拉的陈述和回应方式。比如有一个细节可以反映米拉的保守倾向,她不能直接使用“开放关系”这个词汇,代之以“这种形式(this arrang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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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凯特在面对皮特出轨,接受开放关系之初的心情,但至少现在凯特并不后悔,因为这种相处模式反而给她打开了新的可能,那是什么呢?也许是压抑的婚姻中罕有的自由空气和自我实现的精神窗口。其实凯特的这种状态,哪里真的是需要开放关系呢,她需要的只是“开放的”关系,她要的是伴侣之间的自由、平等、忠诚、互信。其实对她最有利的选择应该是当初就和皮特离婚吧。所以问题显然并非出在米拉所以为的眼前这个开放关系的爆点之上,而是情侣相处模式中深藏的不平等。 当凯特坦承自己对皮特已经没有任何激情和欲望时,米拉不好意思地躲避这么直白的话语。然而她会想起自己与凯特同样的心理处境——她也对丈夫失去激情了。米拉躺在床上,静静地聆听着凯特讲述她如何通过开放关系,得到了真爱与幸福。她平静如水的状态底下,潜流着怎样的波纹?开放关系,自由,真爱,激情;想及自己和乔纳森当下彼此厌倦的处境,所以这也是一种可能的模式,一把可能的钥匙,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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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合自身处境,她深切地认同了凯特的处境,她也感到自己正在认同凯特的问题解决途径。但是固定的模式和观念是难以更迭的。因此对“激情”她提出和凯特不同的看法,按照她的说法,激情是需要抑制的,也并非必要,于孩子更是无益。这与其说是在说服凯特,不如说是在对既定的自己作一次具体地同时也是仪式性地挽留,即再作一次努力试图劝说自己回到既定之路,而不是打开新的径途。
可是凯特一语道破米拉其实是在复述乔纳森的言论,米拉说出的其实乔纳森的声音,而她自己的声音被挤压了,消失了,因为她的自主思考被取消了。然而无论凯特关于婚姻关系中的开放模式、激情、子女以及自我实现各个层面的观点是否决然正确,总之米拉听到最后已经是在轻轻地连续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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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对话本来是为解决凯特的问题,实际上却倒转为解决了米拉的顾虑,打开了她的思路,在婚姻中受到抑制的自我开始一点点站立起来。
粗看上去,凯特和米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性。凯特重视个人自由和自我实现,但米拉会因家庭、子女而牺牲这些。但细看一看,两人都是男权文化下的权益受损者,且米拉也并不是不认同个人自由和自我实现,她只是被抑制得更深。米拉没能就势言说自己的婚姻问题,但是她内心已经发生悄然的蜕变,而且我们会从第二集知道她后续和凯特聊了相关问题。 两位女性的对话体现了典型的姐妹情谊,米拉给了对方情感上的安慰,凯特给了对方理性上的开导,这是他们各自未能在丈夫那里得到的东西。这种姐妹情谊深深触及心灵,一种仿佛爱欲的火苗也在彼此间燃起了,造成了一串带有情欲涵义的亲吻。我觉得,无论异性恋、同性恋或其他性向,其定义可能都更倾向于性的层面,而爱比性复杂,即便身为异性恋,又何妨对同性产生爱呢? 米拉一拉开房门,楼下皮特的音浪就上冲过来,你可以拉回进度条听听,其实两个女性正在上楼时,皮特已经开始吐槽凯特,这说明他对凯特的抱怨从始至终没停。两名女性开始往下走,也意味着两个分裂的场景重新接合,于是我们很明显地感受到了两组对话的差别。虽然我不愿说这是男性对话与女性对话的两种模式差别,但是两位女性并未批判男性,只是聆听自身,慰藉对方;而男性却发出了对女性的疯狂抱怨和指控,追求相互肯定,逃离自身错责,也从而失去了叩问内心和真实问题的机会。而从对话中,你能听出皮特和乔纳森明显存在同样的问题,同样受困于男子气概对自身规训而实际不能与之相匹的自卑,皮特外遇的原因竟是企图用这种荒诞的方式建立起面对妻子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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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妻子出现在面前时,皮特又换上了大男子的皮囊,将自己的出轨定义为纯粹的生理欲望。他只能接受自己作出这套肤浅的辩解,因为承认更深刻的心理原因会令他丧失雄性气质,像个可怜虫。然而他此时就是一只可怜虫。
乔纳森在此时也显露出和皮特不同的特质,就像米拉和凯特也明显不同一样。乔纳森的信仰经历令他对婚姻有着理性的忠诚,即使爱情已经出现危机,外遇也不在可选方案之列。他人生前二十年所受的宗教性训练影响了他此后的婚姻观念和行为模式,这一点在之前接受采访时也得以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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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皮特一直向乔纳森兜售自己的理论,米拉觉得疲惫,轻声暗示乔纳森结束与皮特的对话,但乔纳森还是没有照顾到她的感受,就跟采访他做得一样。皮特变本加厉,竟然全不顾女主人的颜面,也意识不到自己的冒犯。镜头多次捕捉米拉的表情,她放盘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其间凯特三次试图叫走皮特。这些都是与皮特令人生厌的高昂雄音相抵抗的力量,但是都无法抵消它,而且这个场域一直使用小范围的局部拍摄,内在张力更为汹涌。直到最后,皮特对凯特一声怒斥,米拉也终于失控,用一声心力交猝的低弱嘘声,吹灭了这颗炽热的白炽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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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米拉的失控,可能有三个原因。一是手机上那件心事,二是一整天承受男性压力令她无法再继续忍受充斥室内的男性压力。三也是值得思考的原因是,皮特发表的那套婚外情无法避免的言论令她与凯特的话产生联想,这对夫妻虽然有着不同的因由,却同样走上开放关系的道路。开放关系似乎变成一件可以选择的途径,但这与她一向的观念相悖,这种矛盾缠扰着她,使她心慌。

第六个问题:危机应对

送走皮特和凯特之后,节奏终于变换,整个空间都安静下来,听感中远远的背景音让人觉得房子瞬间大了好多。上楼的米拉又看了看孩子,心理化的音效旋绕而起,情境中的人内心也泛起思绪的涟漪。夫妻二人独处的空间,气氛变得冷静异常,虽然仍能看似轻松地笑谈,尘封不动的东西却依然未经丝毫触碰。凯特和皮特成为他们片刻的笑资,值得品味的是,看一对有问题的夫妻谈论另一对有问题的夫妻,其实可以看出他们自身存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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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体会到了凯特的感受,因此她认为凯特和皮特的婚姻是个悲剧,但乔纳森代入的是皮特的感受,因此他认为不至于此。 米拉认为悲哀的是,如果没有开放关系的破事,凯特和皮特会算是一对不错的夫妻。潜台词之一是,不错的婚姻标准竟然如此之低,可见她对婚姻的失望,更可见社会环境对婚姻不幸的容忍和漠视。另一句潜台词是,我们不就是没有进行开放关系的凯特和皮特嘛。意思是,我们不就是那种看起来挺不错其实却很悲哀的夫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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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否认了凯特对开放关系的认可,可见她无意将她与凯特交谈的收获与乔纳森分享。
两人都将凯特和皮特的问题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一场供应了今夜之欢愉的闹剧,而毫不提及他们自身的相关性问题,可见两人之间的隐藏、闪避有多深。 另外,从洗漱的表现,可见二人的禀性差异。乔纳森一丝不苟,多道程序,而米拉刷完牙随手抹了一下嘴。看到乔纳森将洗漱台上自己的东西归置了一遍后,又伸手将她的东西归置一遍,米拉叹了口气,觉得压抑。一个小小的动作,即展现了夫妻关系中权力干预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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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脱下胸衣,露出背后的勒痕,暗喻婚姻中隐藏的伤疤。乔纳森褪下表带,摘去手表。他们都穿上了宽松的睡衣。洗漱,脱衣,卸妆,换衣,其实都有卸下心防的意思,暗指此时应是夫妻之间最松弛、放开的时刻,可是这两人却一句交心的话都没说,甚至有一半的时间没有说话,只有令人不安的一段内心化旋律缠绕不休。 米拉上床之后,乔纳森立即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说明他其实是敏感的。画面中的乔纳森稍微处在米拉的下方,这也是一种心理地势的反映,揭开了乔纳森真实的内心其实非常忧虑自己的婚姻稳定性,也表明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存在着痼疾,只是他一直在维持表面化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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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紧紧盯住米拉的眼神流露出的是什么样的忧虑呢?是担心米拉别有所爱了吗,就像凯特那样?

米拉告诉乔纳森,自己怀孕了。对于怎么怀上的这件事情,两个人的态度都是异常的。乔纳森是太过惊讶,米拉则显示出一着不慎的语气,实际上米拉真实的情绪我们在本集开头已经见过,在采访之中也不断体现了出来,因为手机上那件困扰米拉的事,就是她得知自己怀孕了。为什么两人对能怀上这件事都表现得异常出乎意料呢?因为二人已经很久没做爱了,也正因此米拉已经停药很久,因为她不会料想到在科德角那次他们会发生性爱。这件事从一个侧面反映两人激情丧尽的事实。 乔纳森得知米拉怀孕后,哇哦,哇哦,哇哦,三次。其余时候,就是沉默,不表态。他希望米拉先表态,但是也退避,不诉说。两人像一对弈手,知道对方的心思还得靠猜。但是清楚的是,两人之间没有开心,没有安慰,两人都不知所措,乔纳森还慌乱到犯了哮喘。为什么呢?因为都也无法想象在一潭婚姻的死水中如何孕育一个孩子。乔纳森以苍白无力的宗教命定来解释这个孩子的到来。但是米拉慢慢猜出了乔纳森的心意,她习惯性地趋从于乔纳森,于是她再次被代表,从她的气管中发出的是乔纳森的声音,而表情因不能配合声音彻底乔装,就显得有些可怖,甚至令人觉得有一种人格分裂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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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两人根本没有对此事进行一星半点的讨论,米拉没有勇气言说,而乔纳森也失职得严重,白天的采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启发和提醒的作用。因为鉴于米拉的工作情况,与她生第一个孩子时付出的代价,乔纳森应该要意识到这个孩子会给米拉带来什么,因为这是有前车之鉴的。虽然他询问了米拉的感受,但他使用的是一种预设期待的提问方式,因此他已经给出了暗示性的答案,而米拉的习惯是顺从乔纳森。然而经历这一整天的事情后,米拉的转变已经开始。白天的采访就仿佛他们十年婚姻的一场高度浓缩的典型化排演,而晚上的聚餐就像一次针对性的治疗方案的出炉。白天是婚内顽症倾压而下,晚上是慢性疾病终得特效急药。米拉已经在缓缓抬起脚跟,作势要迈出这一步,局面早晚将要扭转。 而这前后的分际就在哮喘这道分界线,哮喘是一道无法隐藏的真实信号,在此之后,米拉开始吐露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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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米拉的真心是不想保留这个孩子的,于是正面的争执开始发生,乔纳森不容转圜地说孩子是必须要的,这一方面肯定与其宗教信仰有关,另一方面我猜测也许孩子对乔纳森有着非同一般的信号灯的意义和纽带性功能。他可能将孩子的到来视为可以增加婚姻稳定性的筹码,而一旦米拉决意要堕胎,他就会将之视为婚姻破裂的明确信号。因此胎儿的去留问题,锤击着乔纳森焦虑的心弦,只要能勉力维持表面的平和,他能接受内里的枯败,但他不能接受表面的破裂。 反观米拉,作为一个保守的女性,她并不是不想要孩子,她非常爱孩子,但是现实条件告诉她,她实在有充分的理由不要这个孩子。孩子会让她中断工作,失去个人自由,继续困在不幸的婚姻内,而且在今后的岁月中,她还会不断面临乔纳森对她的隐形指控,说她是个不能尽职的好母亲。而以上这些,是她在生下艾娃之后一直在经历的。因此,虽然米拉对肚子里的新生命感到愧疚,但这些难题已经让他们二者势如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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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米拉不可能骤然翻转,她依然将乔纳森的看法放在第一位,她对自己的想法充满自责。而乔纳森是怎么做的呢?他看起来真的是个挺温柔的丈夫,但是问题是妻子绝不是一个与他平等的人,因此他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妻子的意志之上。如何看出乔纳森不将米拉视为平等的人?看他的那一套安抚动作,其中一个动作是手指放在米拉的下颌轻蹭,这个动作和逗抚宠物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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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米拉不太能接受他的抚摸,因为她能感受到这种抚触之下是男性压力的触须在透过她的躯体,钳制她的思绪。
但谈话终究以乔纳森的意志再次取代米拉的意志告一段落,两人决定留下孩子。 这一段揪心的情节可说是复制了夫妻二人在婚姻内遇到矛盾时尝试解决问题的典型场面。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乔纳森和米拉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不理解、冷暴力和精神控制充斥在这段婚姻内部,结果疏离、自责和内心损耗不断延续。婚姻关系和家庭场域使米拉的自我被彻底抑制,而不是如乔纳森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婚姻让个体“得到发展”。从米拉倚在乔纳森肩头的那段令人倍感讽刺的“告解”来看,这段婚姻基本上就是靠着对女方的抑制甚至剥削得以延续的。女性委屈自己,同时还要让自觉委屈的男性不感到委屈,这就是他们这段长达十年的婚姻“成功”的秘密。 这个场景中米拉最后笑意的消失,告诉我们,如果你以为问题得到了解决,那真的只是一种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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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人事暗渡

一段空镜光影变幻,表示一段日子已经过去。室内气息依然鲜活,可是已渐然平生人去楼空之感。挂钟咔哒、咔哒,在静默中诉说一段婚姻关系逐渐走到尽头。生活,无异于一场平淡的谋杀,因为它太漫长,以至于不见鲜血,等意识到,血已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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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纳森神色凝重地赶到医院后,夫妻双双在场,于是一位女医生开始介绍药物流产的过程。这一小段怎么看呢?米拉是当事人,医生是讲述者——且与米拉同为女性,乔纳森是聆听者或者说旁观者。选择药物流产,目的是希望不要做手术,对身体损害较小,但是它可能伴随什么过程和副作用呢?剧烈腹痛,恶心反胃,呕吐,浑身无力却要忍着疼痛不停走动,拉肚子,如果药流不干净还要做清宫术,情绪上的孤立和担忧更不必说了。所以这一切并不是是像那位医生所说的,就像肠胃病一样。这种表述上的弱化甚至隐瞒可能普遍存在于生育史吧,而这恰恰是我无法接受的一种人类品行,所谓善意的谎言,因为这与欺骗是无异的。对生育知识的普及性匮乏,会使得人们对生育无知,可生育是人类世界永恒发生的事件。按理说,生育已经成为人类最有经验的事情,可是我们却让这丰富的经验财产大规模封锁在沉默的仓库,鲜少拿出来宣讲分享,使每一代人共有。这也算是人类史上一桩自己人对自己人静悄悄的谋害吧。在那些轻描淡写的辞令和大量的表述空白背后,是人类中的一半人或者说大部分女性都在承受的伤痛。沉默和掩盖,意味着对伤痛的否定,从而客观上纵容了那些不负责任的性行为,甚至美化了受孕和生育,为其赋予了过度的意义堆砌。难不成在全人类继承的集体意识中,有这样一份隐形无声的“财产”,那就是对孕育之痛保持永恒的沉默,以使女性不可忘弃她最伟大的职责——延续人类的历史。若如此,文明史的荒诞是根本性的。 之后,医生理所当然似的开始向米拉介绍长效避孕的方式,她云淡风轻地介绍那些金属质地的节育环。医生的语言所针对的对象仿佛在说,避孕是女性独有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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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个问题不得不问了,男性避孕可不可行?我是说,除了那些劳什子的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土法避孕(不如说是运气避孕法吧)和物理避孕(戴套)之外,男性进行长效避孕是否可行?我随便看了一篇研究男性避孕的论文,初步观感是,包括药物(激素)避孕在内,可行的男性避孕方式其实很多,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研究为什么我没有看到过,也没有听闻过,我建议大家都可以去搜搜相关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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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我觉得男性避孕尤其是药物避孕没能普及的原因恐怕并不是男性避孕更困难,更不合理,而是研究动力不足。我会猜疑目前的医学伦理是由早期现代医学史上的那些先驱——必然绝大多数是男人——所规范的,而目前人类社会的男权结构依然不被打破,所以导致避孕之责和避孕之痛几乎由女性承担。
事实上避孕是每个会有男女性生活的人都应该思考和关注的事。在避孕上最奇怪的问题难道不是,为什么避孕好像天然是女性的义务? 在面聆医生的介绍和发问时,米拉是被动的孤立的,她向乔纳森数度投去带着期许的眼神,可乔纳森文静的样子,瞪着天真的大眼睛,扶了扶眼镜架,期间未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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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注意,我真的不认为乔纳森在男人中属于可恶的那一类,但是之所以我不觉得他可恶,其前提是我拿他和所有男人做了类比。我愿意付出信任,乔纳森绝不是无动于衷和不闻不问的男人,但我也不揣冒昧地判断,此时困扰乔纳森的更多是一种感觉自己被辜负的受伤心理吧。乔纳森忧伤着的不过是悬亘在心头的离散预感,妻子的亲身体会想必是当下次要的事。所以软弱如米拉,也会坚决声称,你真的不能对我的感受感同身受!
因此这一段不论从女医生还是乔纳森的角度——他们一个是专业人士,一个是患者的至亲,一个是女性,一个是男性——我们都能看出,在孕育一事中男性的缺位现象,以及社会文化对此现象不以为意的强烈倾向。 当医生宣讲完毕,流产的决定已作,米拉可能更需要一些安慰吧,但是反而是乔纳森被米拉安慰了,而乔纳森也没有选择留下来安慰米拉,而是出去给妻子买可乐,但其实是他真正的目的是逃避当下的处境。之后他慌乱地找水杯,则是焦虑婚姻未来的体现。当乔纳森担忧面对的事情——婚姻危机的可能真的即将发生,他延续了从前的模式,继续逃避,并深感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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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米拉叫乔纳森坐下,才有了片刻的交谈。其实米拉并不是突然决定流产的,因为过去十天他们一直在聊这件事,堕胎是共同的决定,乔纳森也同意了。虽然看起来他难以接受,但这对他也是一次磨砺和成长的机会。
谈话结束的落足点还真是挺好笑的,米拉为了安慰乔纳森,提出房子的布局改造还是可以像乔纳森设想的那样(当时乔纳森在为二胎后房屋布局畅想),给乔纳森增加一些活动空间。一个独自承受着痛苦的女性,像安慰宝宝一样安慰着自己那个觉得自己受伤了的丈夫。 米拉再次不由自主地吐露了真实的感受,我觉得很糟糕。当她这样呓语般道出自己时,你觉得她的生命力被抽走了,身体变成了一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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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求乔纳森离开了,她确信他们不可能共同面对困难,她也不再期待乔纳森能这样做。她选择一个人面对,在自己面前,她终于完成了一次哭泣,一场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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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一幕幕空景,都是这对夫妻房子周围的环境。在这一集的开头也有类似镜头,两相对照,物候暗换,应该是从秋天跨入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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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怡人的中产社区,一派美丽平和的气氛,一切仿佛是静止的不曾改变。可是低矮处蒲公英飞散,天空中鸟雀出离,房顶上虫蚁侵噬,而树欲静风犹不止。便觉得婚姻是座房子,离开时,房子竟不觉也已朽了。那条藤蔓高高地攀过树冠,寻找阳光空气似的,旁逸而出。人事迭替,也只在瞬晌之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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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段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