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享誉世界并启迪了无数后来者的神作,《攻壳机动队》其实没提供任何答案。它有的只是无尽的追问和无穷的脑洞:如果身体、感官、记忆乃至“灵魂”皆不可靠,那么“我”还存在吗?“我”又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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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攻壳机动队》内地首映之机,我想谈点一般人不会去谈的东西。因为对这部家喻户晓的杰作,已有太多攻壳迷和科幻爱好者写出过很精彩的文章。若就电影本身再说它的剧情细节、政治隐喻、赛博朋克美学乃至泛泛的哲学观点可能意义不是很大。

一、身心二元论的迷思和破产

关于“我是谁”这个亘古以来的人类诘问,德国哲学家汉斯·约纳斯曾指出一个几乎贯穿于整个西方哲学史的缺陷:“由于有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人在某种程度上轻视了自然。”——从最初的柏拉图和基督教哲学到二十世纪哲学,在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物质之间,占统治地位的是一种形而上学的二元论。在人真正属于哪一方面的问题上,思想家们的意见是一致的:由于肉体的脆弱性和日常所需,人的肉身的价值要低于精神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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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约纳斯

在这种思想发酵的过程中,勒内·笛卡尔起到了关键作用,他将一个肉体、物质和广延的世界与一个意识、思想和精神的世界截然对立起来——这直接体现在他那句广为流传的名言中:我思故我在(Cogito,ergo sum)。

但是,很多人都误解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笛卡尔的真正意思是:(上帝保佑)我思故我在。上帝存在是其论证的前提,而他的论证简而言之是这样的:

我可以怀疑一切,甚至怀疑我连身体都没有(可以想想希拉里·普特南的“缸中之恼”)。但当我做如是怀疑的时候,有一件事却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怀疑”本身。因为有“怀疑”必然有一个执行“怀疑”的主体,所以那个作为主体的“我”也就存在了。

——请注意:笛卡尔所说的“我”并非广延的、肉体的我,而是一个在怀疑、在思考的“我”。“我思故我在”不是一个逻辑推理,而是一个“直观”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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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内·笛卡尔

借助“我思”,笛卡尔将人的思想拔高到史无前例的高度。通过对主体(即“我”)和客体(外部的物质世界)的二分法,他将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包括人的身体)彻底割裂开来,对后来的哲学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而二十世纪的思想特征正是对笛卡尔二元论的背离。

英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赖尔就明确反对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他认为:灵与肉是不可分割的。他否认“心灵”或“灵魂”是一种处于支配性地位的独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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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伯特·赖尔

按一般的理解:“心灵”或“灵魂”似乎是寄寓在人身上的主宰,并不沾染物质的特性。赖尔将这种观点讥讽为“机器中的幽灵教条”。值得一提的是:《攻壳机动队》的英文名《Ghost in the shell》正来自“机器中的幽灵”(the Ghost in the Machine)一语,赖尔的讽刺几乎是对笛卡尔的“骑脸输出”。

他进一步说到:谈论心灵“认识这个”或“选择那个”,是犯了范畴谬误。正确的讲法是:人“认识这个”或“选择那个”。

为了说明此点,取消心灵的实体地位,赖尔打了两个比方:一所大学的各学院、图书馆、实验室等当然是实体,但能以此推定“大学”就是个实体吗?那不过是个名称而已;球员、外场员和裁判员是实体,但“球队精神”能算实体吗?——所谓“心灵”,跟这两个例子一样。

总之赖尔认为:人的意识和智性活动极其复杂,无法超越肉身独自发挥作用。所以他反对笛卡尔的“我思”:即将所谓“我”视为一个“内心的教师”或“隐秘的思想家”。

赖尔对笛卡尔的批判的确振聋发聩。仔细想想,我们确实也很难理解,为什么笛卡尔的二元论几个世纪以来能一直占据着思想高地。难道笛卡尔就没发现:酒精或其它麻醉剂会对人的精神活动产生影响吗?——“心灵”要是独立的实体,那只针对肉身的麻醉又有何关系!

如果酒精输入身体都能短暂地改变“心灵”,那将资讯输入浑身上下都“义体”化的身躯,“心灵”怎么可能不被改变?——关于这点,举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例子就够了:前互联时代与互联网时代的人性其实是不同的,而天天刷手机、时时盯着屏幕看资讯的移动互联时代与还在上网吧的时代的人性又不同。仔细想想,难道不是这样吗?

在21世纪的今天,起码从表象看来,人性变浅薄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资讯爆炸。在读书看报的古典时代,人接受的资讯虽然有限滞后,但纸张带给人的往往是经过检验的较为严谨、全面的结论,而眼下手机带来的资讯,太多都是真假莫辨、即生即灭、毫无权威性和可靠性的东西。

很多人就被这些垃圾信息整日包裹并潜移默化地塑造着。这怕是连第一时间就能找到并输入有用信息的“义体人”都不如。我们不当忘记麦克卢汉的警告:媒介是人的延伸与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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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薙素子身处的未来世界,不光资讯可从数据线通过神经末梢直接向大脑传递,就连“主观记忆”也能以“客观目的”的方式被如法炮制出来,这不仅使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就连洛克的“人格同一性”理论也一并破产。

此种情况下,我还要上哪去寻找“我”呢?

人在讲到“我”的时候,一般会涉及以下三个概念:大脑、意识与精神。接下来,不如就这三个概念做几点说明。

二、大脑、意识与精神之谜

“大脑”的意思或许是最清楚的了。从人的大脑结构和工作方式来看,它是迄今为止人类所发现的宇宙中最为复杂的东西。大脑是中枢神经系统最重要的部分,它被脑壳包裹着,它接受感官印象并对这些印象进行分析处理(知觉),它储存记忆,控制着机体的活动和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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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看起来,要对意识下定义也是容易的,但是,倘若对这个概念做深入考察,它就会变得模糊不清。譬如,当我们询问梦的作用或无意识的界限时,我们就会产生如下疑问:我明明知道某件东西,但在这一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么,它仍属于意识的范畴吗?(弗洛伊德称之为前意识,人能够将它召唤到意识中来)

就像我孩提时或在母腹中的记忆可能存储在某个地方了,但这些记忆再也无法被回忆起来了,对这种情况我该做何解释呢?这或许就是恩斯特·卡西尔把“意识”称作“真正的哲学的帕洛托斯”的原因,它的意义始终是摇摆不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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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体》

再来说“精神”(Geist),这个概念过去几乎只被哲学家独占,它的意义比“意识”更加笼统。在希腊语和拉丁语中,它分别被称作pneuma和spiritus,最初的意思是呼吸或气息,后来又被附加上了基督教的宗教色彩。在德语中,Geist(精神)还可指“幽灵”、“魔鬼”(ghost)。

所以吉尔伯特·赖尔认为,对严密科学来说,“精神”这个概念是不可用的,因为它的意义太含混。

如果我们再把“心灵”和“灵魂”也考虑进来,那么,对这些概念做区分就更加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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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姑且放下复杂难缠的概念辨析,因为在当代主要由科学家而非哲学家参与的讨论中,人们看问题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不管“意识”到底是什么,人们只想搞清楚:大脑中的意识是如何形成的?首先提出这一问题的人是弗朗西斯·克里克(他与詹姆斯·沃森一起发现了DNA分子结构并因此获得了1962年的诺贝尔医学奖)。

然而,就“大脑如何产生意识”,人们还存在意见分歧。持怀疑态度的人认为:大脑是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器官,它能帮助人在周围世界中辨明方向,并在生存和自我繁殖的斗争中取得成功。但是,大脑会向人展示它自身功能的秘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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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怀疑观点认为:意识的一个重要特征(或确切地说,我们有意识的经历的重要)在于它的个性色彩、它的主观性。但是,科学从本质上说并不考察只属于我个人的事情,而是考察那些互为主体性的东西。原则上说,它应当对每个人都有效,且能接受每个人的检验。

著名神经学家埃米尔·雷蒙德也提出了他的怀疑,他写道:“一方面,我不清楚我的大脑中某些原子的某些运动之间存在着哪些可以想见的联系;另一方面,对我来说还有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我感觉到疼痛,感觉到快乐,尝到甜味,闻到玫瑰花香,听到管风琴声,看到红色,这都是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认识到,意识是如何从这些原子运动的相互作用中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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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蒙德的话看似玄乎,其实才接近真相。现代脑科学的研究成果与那些我们自以为理所应当的事情产生了明显的矛盾,就拿最简单的吃饭来说——

我看到几个菜被端上了餐桌,我也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于是拿起筷子开始进餐。

在这个简单的日常活动中,隐藏着丰富的神经元变化过程。人们或者以为:在我们的头脑中必定有一种做决定的主管机关(就像笛卡尔的“我”),它会负责协调我们的行为。眼睛、鼻子和手的感官印象——经过处理后汇合到一起,大脑把这些印象与过去的经验作比较,最终让我们做出“现在开始进餐”的决定,在将食物送进嘴里的过程中,胳膊和手的运动也要求大量神经和肌肉群的复杂相互配合。

然而,大脑里的这一人们想象出的类似观察者和发号施令者的“中央主管机关”并不存在!毋宁说,大脑里发生着一种脑组织之间的极为复杂的相互协调与配合。如果打个比方,那么与其说神经元服从一个“主人”,倒不如说,它们的决定是以一种可称之为“民主”的方式做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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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的素子就很像吕克·贝松《超体》中的Lucy,她成了“能感受万事万物”、“无所不在”的超人。

如果以动画片中的超技术方案与现实中切实可行的选择类比,那么破除“我执”的关键是: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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