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屆韓國青龍電影獎上,樸贊郁執導的黑色喜劇片《無可奈何》成為最大赢家,共斬獲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孫藝珍)、最佳男配角(李星民)等六個獎項。然而,即使放在樸贊郁自己的作品序列中,《無可奈何》也難稱得上是其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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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藝珍二封青龍獎影後

首先,影片描繪的社會問題:中年危機、失業危機、資本主義對勞工的壓榨、機械自動化及人工智能對人的威脅雖具普适性,卻也屬老生常談的話題,今時今日已不算新鮮了——要知道,這個改編自美國小說《斧頭》的故事,早在20年前就被搬上過銀幕:導演科斯塔-加夫拉斯的《職場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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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職場殺手》下:《無可奈何》

其次,這個故事的節奏感把握得不是太好,影片後半部略顯拖沓。論鏡頭創意,它不如《老男孩》;論結構章法不如《小姐》;論叙事匠心,似也不及樸贊郁的上部作品《分手的決心》。而且,沉迷樸氏暴力美學的觀衆這回恐怕要失望了,相較“複仇三部曲”中酣暢淋漓、肆無忌憚的暴力場面,《無可奈何》的殺人現場拍得極為克制、點到即止。

“暴力”可謂樸氏電影的一貫标簽,其劇中人物總在暴力與倫理間掙紮,這部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早期的“複仇三部曲”中,暴力是私人性、情感化的,因複仇而生的暴力,指向充滿矛盾與困惑的自我救贖;《無可奈何》則将暴力延伸化、制度化,從源自個人的情感欲望擴張為時代跟社會對個體生存權的暴力剝奪。如主角萬洙所言:“裁員就像拿斧子抹人脖子。”——既然社會能對我“暴力”,那我也能對人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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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由此完成了從傳統到“現代化”的轉向:主角萬洙的殺戮不再基于仇恨,而是被優績主義盛行的社會倒逼的結果。針對他人的暴力從主動淪為“無可奈何”的被動是本片與樸贊郁早期電影的最大不同。

很多人之所以覺得難和主角的行為共情,一是樸贊郁此番本不希望你去移情主角的暴力行動(“複仇三部曲”則相反),而是理性考察促成暴力的社會成因;二是柳萬洙一家其實遠未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地步,與《寄生蟲》中真正置身底層的一家人不同,萬洙的極端選擇更多出于對階層跌落的恐懼和放不下“中産”這一身份标簽——這點連他自己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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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宛如每個人最原初的樣貌,當植物從自然界被請進溫室則免不了被改造、被“修理”,恰如社會對人的捶打。萬洙熱愛植物,可他卻用工具将植物蠻橫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本質是種暴力。

請留心一處細節:萬洙當初“矯正”植物時,不小心扯斷了它的枝桠——這與他最終發展到殺人地步時,将第二個受害者塑形成了“植物的根系”形成了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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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植物到盆栽,是人性扭曲跟變異的開始;而從盆栽再到紙張,意味着人性徹底的泯滅。機器制作紙張的過程中,曾經高大的樹木(自然人)被碾壓成看不見的纖維,最終成為千篇一律的白紙——如同勞動者在無人性的工業鍊條中良知和自我意識被粉碎而導緻千人一面。最能體現這點的,來自片尾一個鏡頭:因為堵車萬洙和拉樹的卡車一道被卡在馬路中間,“人-植物-未來的紙”的并置關系非常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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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之于導演,猶如紙之于紙業專家,是需要手動經驗和時間淬煉的藝術。

然而,在如今這個影像流媒體化、短視頻化并被大數據算法左右的時代,縱使榮譽等身的大導演也會面臨被批量化、自動化創作取代的焦慮。因此,《無可奈何》便有了雙重意義:它既是勞動者被機器取代的故事,也有創作者對電影工藝消亡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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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曝”意味着虛幻、失真。影片第一幕給人這樣一種感覺:一個沐浴在陽光下看似其樂融融、盡享天倫的中産之家卻透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刻意跟古怪——這從“被迫擁抱”的兒子和女兒一臉嫌棄的尴尬神情便可見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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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洙原先工作的地方叫“太陽紙業公司”。陽光既是中産的身份和榮耀,也是“權力”的一種具象化呈現。在萬洙求職的一場戲中,陽光直刺他的雙眼,使他在被迫睜眼的狀态下接受審視——與其說這是面試,不如說萬洙像是置身審訊室,抑或是件被放在工業生産線上等待檢測的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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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陽光”階層中跌落的萬洙隻好退而求其次,尋求“月亮”的庇護——老同事南久向他推薦的“文紙業”的“文(문)”是韓文中月亮的外來語發音。

月亮與潮汐和日夜交替相關,暗示“無可奈何”的周期性跟宿命——具體來說是傳統造紙業由盛轉衰的現實和被外資操控的命運。這一符号延伸到了電影的構圖中:我們看到,樸贊郁經常設計出一種對稱+分割的畫面,仿佛盈虧交替的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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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齒

牙齒是人體最堅硬的器官,是萬洙作為“一家之主”的男性尊嚴與内心道德的外化。萬洙失業後開始牙疼且愈演愈烈,既指向無法承受的肉身之痛,又意味着人格的坍塌與道德的崩解。就像在警局門口,萬洙一面向兒子強調男子氣概,一面牙疼又犯的畫面很好地揭示了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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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拔牙”也算是樸贊郁的自我緻敬。影迷朋友都能想到22年前《老男孩》中的經典名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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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洙在樹叢中跟蹤具範模的時候,被蛇咬了一口,範的老婆雅拉熱心幫他擡高腿并吸“毒血”——後來我們得知,雅拉的操作方法完全是錯的,這似乎為全片帶來了一大笑點,但樸贊郁拍這一幕另有深意:面對人生危機,雅拉主張不管對錯先行動再說,正如她對失業的範提出開咖啡廳的轉行建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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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洙——具範模——女兒

萬洙和具範模有着明顯的人物對位關系,他們其實是一種人——都是那種明明還有“選擇”,卻因放不下“專家”身份、拉不下臉從事“低賤”工作而變得“别無選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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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萬洙冒充招聘人員誘騙具離開房子時,他說的話和先前南久通知他去面試時的話也一模一樣。

萬洙和女兒,都習慣于“鹦鹉學舌”、不擅長表達自己的内心,有着近似的行為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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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便回答了片尾的一處疑問:從沒讓父母聽見自己完整彈奏的女兒,為什麼在最後突然拉出了一整支大提琴曲目?——父親的重新上崗對應女兒的創作完成,此時此刻的他們同屬“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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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上的字

手掌上寫字的隐喻比較簡單:萬洙試圖對自己的人生進行掌控。一開始,家庭事業雙豐收、春風得意的萬洙是個很自信的人,就像美莉拿到新鞋後說的那樣:“看來你們的爸爸很自信,不擔心我會穿着跑掉”(與之後跳舞情節呼應)

但自從為手下員工仗義執言、向領導抗議起,萬洙就需要将要說的關鍵字句提前寫在手上練習。之後他向老婆保證“3個月内找到工作”及殺人前莫不如此——這是種沒有信心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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