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芷蕾干嘛非得捅张颂文一刀?——

基本上,能回答这个问题,就能看清《日掛中天》的核心表达,就能理解辛芷蕾何以荣获威尼斯影后。

当然网上已出现了各种解释。如“入狱赎罪说”:因葆树一直拒绝原谅,内心得不到宽恕的美云只有将自己送入监狱去偿还自己的情债。葆树先前不是质问过她:“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拿什么还”么,那通过坐牢、甚至“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去还,这总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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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是“重点”是因为:这些解读都太理性了。

诚然,看电影和写评论需要理性,但具体到《日掛中天》,情况有点不同:这是一部少见的以人物为核心、展现人巨大的精神苦楚和精神压抑的电影。而痛苦,是非理性的。

也就是说,《日掛中天》希望你暂时搁置冰冷的理性跟轻易的道德判断,将葆树和美云当作千千万万个如你我一样有缺陷、在生活中挣扎的普通人,尝试去代入他们的处境、理解他们的行为,继而与他们的心灵共振,进而产生一种对芸芸众生的悲悯之心。如果你以一种超然物外的理性姿态观摩本片、无法与主角积极共情的话,那这片在你这儿基本就失败了。毕竟,影片其它方面确实乏善可陈:不论剧作、技法还是镜头——虽然蔡尚君是刻意选择了一种偏“生活流”的记录式拍法,所谓“戏剧性”除最后一幕外,全是靠台词推动的。

OK,那我们就试着从“非理性角度”来看待片尾“捅刀”的一幕。用“非理性”去解释“非理性行为”,这么“分析”大概才是对的。若辛芷蕾在表演时脑子里装着什么“赎罪说”、“挽留说”,那她八成是演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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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本能”为弗洛伊德的术语,指驱使个体走向毁灭和返回非生命状态的内在力量。与“生本能”对立。“死本能”源于解除个体紧张状态的迫切需要,派生出攻击、自虐等破坏性行为——既可对内指向自身导致自我伤害,亦可转向外部引发侵略。)

所以与其纠结于美云为什么要拿刀捅人,不如关注这一有力且震撼人心的结局给予人的正面教育意义:一个人决不能像美云那样将自身长久置于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并拼命压抑和否认这痛苦,否则有朝一日,痛苦会以意想不到的更加黑暗、更具破坏力的形式如火山喷涌般爆发出来。

下面就来谈谈美云遭受的痛苦。理解了她的痛苦,也就理解了她最后的行动。

美云

首先我们不要忽略,在拔刀之前,美云刚刚失去了她的孩子。请诸位站在一位母亲的角度想一想:突如其来的流产,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特别是这个孩子还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是美云这个“罪人”与未来连接的一条纽带,象征着美云“一切向前看”的全部希望。如今纽带已断、希望已灭。

不得不佩服辛芷蕾的演技:在经历流产后,她强作镇定、强忍悲痛一咬牙将“未来的希望”冲进厕所。出来后,她神情恍惚、几近虚脱,只凭本能继续搜寻葆树的身影——直到人生最大的打击降临,她仍凭借最后一丝理性顶住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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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是:我已无法为未来负责,如果你能原谅我,起码我还能为过去负责。如果你不原谅我,那面对过去我只有“罪”,未来对我又是“无”。一个人既无过去又无未来,那这个人还何以自处、何以维生?

可惜这关键一问,换来的只是葆树的低头回避和再次沉默不语。

“沉默”在二人之间、在美云与世界之间撕开一道巨大的鸿沟,“沉默”斩断了美云和世界的联系、瓦解了她继续生存的意义,徒留给她一个摒弃了过去与未来、转瞬即逝的、空虚又令人迷惑的“现在”——既然“现在”是空虚的、令人头晕目眩的,那“拔刀破局”、强令“现在”与“过去”(即葆树)再度发生联系就成了解决问题的唯一之道。

对美云来说,葆树绝不能走,因为他已患上了癌症——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美云就得背负着她的“未赎之罪”过完可怕的余生,那是她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她还不如即刻死去。从人性上讲,拔刀也是种迫不得已的自保行为。

当刀捅入身体的那一刻,葆树也体会到了短暂的空虚和眩晕:我都决定不连累你了,你居然捅我,什么意思呢?......他随即发出动物般的哀嚎,又惊又惧地一把抓起美云的头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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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我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张颂文如是解释葆树当时的内心活动。

于是葆树也顺势跪了下来,这一“跪”意味着两人终于达成短暂的平等与和解。面对这个给自己带来致命伤害的女人,葆树终于放弃了自己高高在上的“道德优越感”,因为,他理解了——他理解不是基于“爱”,而是出于对“痛”的领悟和确认:确定对方跟自己一样痛苦。

你可以这么去看:全片最后一幕,是两只再也无法独自承担的受伤的动物在彼此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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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葆树起初对美云是报复:每当美云表达出“想还”的意思时,都会遭到葆树第一时间的否定和反击。他摔门、跟踪又拒绝沟通,并在美云打款后主动上前质问:

“你拿什么还?钱么?你有多少钱?还是用你这个店?”

“我说过我需要什么了么?不是你说要还的么?”

“我放出来以后没找过你吧,因为你在我心里面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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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了这点,葆树的内心有所释怀。所以说这部电影在细节上非常出色,正是在电梯事件发生后,葆树躺到了街上,从那时起他就有了走的心思。而美云怀孕的消息,更坚定了他走的决心:

往事已矣,“只怪我自己没本事,还想学别人扛在身上”。葆树选择了放手和成全、不再打扰美云。更何况自己时日无多,不放手也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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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说那个老板娘是“恶”的,那同样是个被生活逼到走投无路的女人逮着“机会”挣扎求生而已。类似的批判电影中还有很多,如医院的冷漠(电影开场做B超的医生说:“没胎心,有事儿去问医生”)、房产中介小哥抱怨总被“跳”、犯人母亲死了监狱都不批假、楼顶扔花盆楼下都无动于衷......等等场景。

以及全片最后一幕:两个人跪地痛哭,一车人下来就跟没看到一样,只剩“日掛中天”温暖着这冰冷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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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分别对应葆树和美云的“牺牲”和“赎罪”的思想和行为逻辑,今人就更加陌生。以此为主旨不仅毫无社会话题度,甚至还会让“新新人类”感到莫名其妙跟无所适从:男人当初不顶罪不就不会受“牺牲”的折磨了?女人如今自私到底不就不会受“良心”的谴责了?这两个“古董”为什么活得这么拧巴,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这么去想也行吧。可它忽略了以下两个字的分量:“情”与“义”。

葆树挺身而出为女友顶罪,是一种古典式的侠义精神和爱情至上;美云为当初的背叛所苦,陷入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罪与罚”——可惜不论“爱情”还是“忏悔”在当今世界都是过时的语言。

“为爱付出一切”的琼瑶式思维早被打倒批臭了,至于“忏悔”:啥叫“忏悔”?凭啥我“忏悔”?别人咋不忏悔、世界咋不忏悔?——恐怕才是无数人的心声。

今时今日的原子化个体连在网上“理解”跟“交流”的常态都是“我对你不对”,此种情况下,谈“忏悔”那不是搞笑么?

所以《日掛中天》还能有上千万的票房,收获一部分观众的认可已经相当可以了。虽然它距离大师之作还很遥远,但至少在今天的中国电影市场上,《日掛中天》是一部不喊口号、不立人设、不追求短视频般的强情节刺激,真实展现人性灰度、拒绝简单的善恶二元的电影,这就“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