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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isenstein et après.Images sacrées et liquidation

作者 / 皮埃尔·雷昂

译者 / 海之歌

校对 / 两只青蛙跳下锅

封面 排版 / 两只青蛙跳下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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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变 Распад 1990

“切尔诺贝利,一种高大的蒿属植物。其根部可用于治疗癫痫。”

这段文字出自米哈伊尔·别里科夫于 1990 年执导的影片《裂变》(Raspad)¹的第一个字幕卡,甚至早于影片的片头字幕与标题出现。引文来源于弗拉基米尔·达尔1863-1866 年间编纂的《俄语详解词典》。文中描述的植物很可能是艾蒿,法语中又称“armoise”,有时也称作“artémise”。在俄语里,“切尔诺贝利”字面意为“黑色的草”,是一种草原草本植物——茎秆高大且多分枝,气味不佳,夏秋季节开花,气味类似苦艾酒,二者亲缘关系相近。艾蒿的药用价值在于其能帮助患者排出有害物质,使其恢复健康状态,癫痫便是其适应症之一。

¹ 该片在法国上映时,片名通常不做翻译,仅偶尔被译为《Désintégration》。1.

1986 年 4 月 26 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 4 号反应堆爆炸,引发核灾难。如今,无人不知“切尔诺贝利”这个地名,也无人不晓它作为“黑色野草”的本义,如今这一含义已带有隐喻色彩;同样,这场灾难的后果也人尽皆知:它导致国家与公民之间的信任出现历史性裂痕——更确切地说,是印证了这一裂痕的存在,标志着自史达林去世后苏联世界内部开启的分裂进程走向终结:极权统治的枷锁一旦松动,社会便显露出微弱的解放迹象。这些迹象虽微弱,却足 以让“周日盛装”(即象征表面光鲜的体制)逐渐开裂:现实中的社会主义并非天衣无缝。

值得注意的是,在切尔诺贝利灾难发生仅四年后,米哈伊尔·别里科夫便以这样一段文字开启影片。这段文字无疑像是刻在苏联时代墓碑上的墓志铭,同时也点明了影片的真正主题:“切尔诺贝利”本应是治愈社会顽疾的良药,却最终加速了社会的消亡。由此不难推断,一部试图将真实灾难转化为灾难虚构叙事的影片,其自身也趋向于一种“灾难性”形态:它要求颠覆与结局,既包含“坠落”,也蕴含“解脱”。

“坠落与解脱”,恰恰是别里科夫影片标题在俄语中的含义。在《裂变》中,“Raspad”一词同时指代多重过程:(生活习惯的)瓦解、(群体与语言的)解体、(帝国的)分裂与崩塌,当然,还有(原子核的)裂变。英语中的“decay”(衰变)虽贴合“裂变”之意,却无法体现“崩塌”;反之,“collapse”(崩塌)则无法传达“解脱”。与俄语“Raspad”含义最接近的或许是德语“Zerfall”(瓦解、衰变)。无论如何,影片以“两步式”开场(先出现正片前的字幕卡,短暂片段后再出现正式片名),如同在光天化日之下,首次以“考古学式”的方式揭示了经典苏联电影的核心辩证动力之一:这一机制由欧文·潘诺夫斯基在研究中世纪艺术及文艺复兴转型 时提出,并将其命名为“断裂原则”:“......在中世纪中期与末期,每当一件艺术作品借鉴古典模式(即古希腊罗马模式)的形式时,该形式几乎必然被赋予非古典的含义(通常是与基督教相关);同样在这一时期,每当一件艺术作品以古典诗歌、传说、历史或神话为主题时,该主题几乎必然以非古典的形式呈现,通常是符合当时时代特征的形式²。”

² 参见 E. 潘诺夫斯基《西方艺术中的文艺复兴与复兴》(Renaissance and renascences in Western art),载于《肯扬评论》(Kennyon Review)1944 年第 6 期,作者后续对该文进行过 多 次 修 订 。 法 文 译 本 《 西 方 艺 术 中 的 文 艺 复 兴 先 驱 》( La Renaissance et ses avant-courriers dans l’art de l’Occident)由 L. 迈耶翻译,巴黎弗拉马里翁出版社,1993年出版,收录于“艺术领域”(Champs arts)丛书,第 130-131 页。

在潘诺夫斯基的理论中,“断裂”关乎 11 至 13 世纪的多次“复兴”,这些复兴未能实现对古典主义的真正整合,而这一断裂最终由文艺复兴时期解决,尤其是通过线性透视法则对空间的界定:单一视角、消失线等。但我们所关注的这一历史时期,情况却有所不同。一方面,潘诺夫斯基所说的“断裂”仅针对西方基督教艺术;另一方面,苏联电影绝非走向某种“文艺复兴”的过渡阶段。然而,在艺术家应对政治混乱(从列宁的强硬政策到赫鲁晓夫的改革,其间自然包括史达林的专制统治)的多重压迫时,却呈现出某种相似性:社会主义社会的再现体系看似无先例可循,既非凭空构建,也不只是依据政治领导层设定的意识形态规则(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产出的影像既贫乏又空洞),更源于对“过去”的敏锐认知——这种“过去” 因被整体视为负面而更显在场。历史中的神话人物成为照亮现实的明灯,其象征意义极易转化:击退或诱捕入侵者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与伊万·苏萨宁;建立帝国的“伊凡雷帝”与彼得大帝;反抗专制制度的斯捷潘·拉辛与叶梅利扬·普加乔夫。一旦官方“圣像壁”在人民与“神祇”(象征权威)之间竖起,巨大的“断裂”便随之开始。谢尔盖·爱森斯坦凭借百科全书式的学识与无止境的好奇心,成为这一局面的关键人物——他善于将矛盾推向极致,直至得出往往出人意料的解决方式。史达林对此看得很清楚:在克里姆林宫召见爱森斯坦及影片主演尼古拉·切尔卡索夫进行严肃谈话后,他最终禁止了《伊凡雷帝》第二部的上映。“您的沙皇优柔寡断,活像哈姆雷特。”史达林曾这样对爱森斯坦说,言辞中不乏辛辣。他还补充道:“导演必须在该时代历史风格的框架内进行创作³。”却未指明具体所指的是哪个时代。

³ 1947 年 2 月 28 日于克里姆林宫召开的会议上发表的讲话,由爱森斯坦与切尔卡索夫记录,收录于《权力与艺术知识阶层:1917-1939 年文献集》(Le Pouvoir et l’Intelligentsia artistique. Documents 1917-1939)(莫斯科,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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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雷帝 Иван Грозный 1944

在 1938 年的《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中,俄国王子击退“条顿恶棍”的历史主题(在形式与主题层面)呈现出强烈的“断裂性”,使得该片既能轻松服务于反法西斯宣传,又因《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签订而下映,直至 1941 年 6 月 22 日德国入侵后才重新上映。这部影片堪称最具苏联本色的作品,尽管它讲述的是诺夫哥罗德(涅夫斯基曾是该城王公)夹在十字军与蒙古人之间的抗争故事。其中的类比显而易见,爱森斯坦任由这种类比发挥作用,或许是因为他清楚,这种类比不会超出资助者(首先是最高领袖)的意识形态实用主义范畴。而他真正关注的“断裂”,则关乎影片素材本身的构建方式。在 1940 年的演讲《苏联历史电影的问题》⁴中,爱森斯坦顺带提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中令他记忆深刻的,是“有针叶树与冰封小船的风景”。这一镜头之所以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是因为它完全没有描绘 13 世纪的历史现实,而是呈现了他所熟悉的、脆弱的日常场景:莫斯科公园中的溜冰场,或是圣诞树市集。这已然接近一种“赋格结构”——即双重主题、倒置动机等元素交织。爱森斯坦曾在一篇法语文章中,以其标志性的多语言幽默(暗含密码式的趣味)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是他“最具激情的影片”⁵,也是他唯一一部获得公众成功的作品。在《莫洛托夫-里宾特洛甫条约》签订前的一年里,意识形态规则与导演对规则的调和得以和平共存。作为上世纪少数真正具有“文艺复兴精神”的艺术家(在不同语境下,还有帕索里尼、戈达尔或奥利维拉),爱森斯坦仅凭激情的复杂性,便将封建与苏联、拜占庭与哥特、宗教与世俗等不同再现类型中的零散甚至对立元素融为一体。

⁴ 谢尔盖·爱森斯坦:《精选作品集》,第五卷(莫斯科,1963)。⁵ 一篇题为《涅夫斯基之谜》的笔记草稿,由纳乌姆·克莱曼在其对剧本的评论中引用,该评论收录于爱森斯坦《精选作品集》第六卷(莫斯科,1971)。

相比之下,米哈伊尔·罗姆在 1937 年的《列宁在十月》中,将创作范围局限于戏剧结构,构建了一部巧妙“断裂”的圣徒传记:革命之父这一主角由鲍里斯·史楚金饰演,其表演风格延续了他的导师瓦赫坦戈夫那种疏离而夸张的特色。而爱森斯坦则对整个再现体系发起挑战:条顿骑士、骑士团首领、牧师与俄国叛徒的形象刻画精准,其动态造型与涅夫斯基及其亲信 在林立长矛背景下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这些形象都是纯粹的文化浓缩,如同浅浮雕般在广阔的场景中脱颖而出。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从未忽视“该时代的历史风格”——即他所处时代的风格。

1946 年,爱森斯坦在《发明的真实路径》中提到,他与编剧帕夫连科曾思考如何呈现亚历山大(即涅夫斯基)的军队在战前夜的场景。他们尝试过多种方案,却因过于俗套而被否决。随后,爱森斯坦想起了一则粗俗的俄罗斯古老寓言《兔子与狐狸》,并让军械大师伊格纳特讲述了这个故事:兔子被狐狸追赶,躲进两根树枝之间;狐狸紧随其后,却被卡住。兔子趁机绕到狐狸身后,羞辱了被困的狐狸,完成报复。爱森斯坦称这则寓言为他的“牛顿苹果”——亚历山大从这则粗俗寓言中获得启发,决定采用从侧翼突袭敌人的战术。他还为这个 “牛顿式轶事”增添了一抹“无产阶级色彩”:大公的这一战术,实则源自人民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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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山大·涅夫斯基 Александр Невский 1938

2.

在《裂变》中,有一点已不再是秘密:所发生的一切早已注定,不可避免。这一事件的意义仍在演变,却承载着两种核心特质(如前文所述)几乎不可能的调和:坠落与解脱。

没人会想到米哈伊尔·别里科夫(1940-2012)会拍出这样一部作品。这位乌克兰导演毕业于全苏国立电影学院。在这所备受尊崇的电影学府中,他曾师从米哈伊尔·罗姆的摄影师鲍里斯·沃尔切克,之后又在莫斯科电影制片厂的高级导演编剧班继续深造。其职业生涯始于电视领域:1970 年代初,他执导了广受欢迎的电视剧《古老的城堡》的前三集;随后创作了“怀旧”双联剧《夜很短》(1982)与《当我们年轻的时候》(1985)——故事始于二战末期,直至 1960 年代初。

这些影片以自身方式延续了“解冻时期”导演(尤其是马林·胡齐耶夫)所开创的叙事动机与人物塑造模式。胡齐耶夫的《伊里奇的哨卡》堪称新电影流派的开山之作⁶:影片中的年轻人平凡却充满活力,在日常约会与激烈的政治讨论间奔波;氛围中带着一丝可疑的温柔,以及战后“无限时光”带来的错觉。但与此同时,人们又对如何利用这段时光充满无尽焦虑;战 争的阴影以不断重现的记忆形式回归,赫鲁晓夫承诺的 1980 年共产主义远景下,社会不平等却再度浮现。这些影片充满魅力,却从未突破常规;而在《裂变》中,别里科夫的风格变得更为锐利、坚定——尽管他仍保留了直接、不加隐晦的叙事方式,一如往常:展现过去或当下的痛苦。

⁶《伊里奇的哨卡》拍摄于 1961-1963 年。赫鲁晓夫本人因不满部分片段,强迫胡齐耶夫重拍并删减内容。修改后的版本更名为《那年我二十岁》,于 1964 年完成,1965 年上映,并与路易斯·布努埃尔的《沙漠中的西蒙》共同获得威尼斯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在戈尔巴乔夫时期,胡齐耶夫得以恢复影片原版,于 1988 年上映。对两个版本的对比研究,将是一次有益的“断裂比较”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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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变 Распад 1990

3.

与别里夫一样,《铁甲》的导演伊戈尔·阿林皮耶夫也未从爱森斯坦式的宏大虚构中汲取灵感。与别里科夫早期作品类似,阿林皮耶夫的创作起点是胡齐耶夫未完成的探索——即“焦虑的人文主义”边缘:这种人文主义的语言自战前鲍里斯·巴尔涅特⁷的影片后便再未出现,它体现在普通人的声音中,蕴含着喜悦、悲伤与英雄气概。阿林皮耶夫“温暖的悲观主义”与别里科夫“冰冷的决绝”形成鲜明对比。两人几乎毫无共通之处:过往经历(一位是温和且略带怀旧的导演,另一位是充满激情的激进纪录片导演)、视角(别里科夫将“当下的过去”视为无未来的初次体验,阿林皮耶夫则将“过去的当下”视为当下的最后体验),以及形式解决方案(别里科夫除少数尝试外[如前文所述的汽车片段],避免使用断裂剪辑,专注于功能失调机制;阿林皮耶夫则相反,让阿列克谢·日尔曼的摄影师弗拉基米尔·伊林拍摄一个已然混乱的世界,用黑白影像呈现其开端——或终结)。然而,令人惊讶的是,爱森斯坦的“复兴精神”竟在这部黄昏般的影片中悄然浮现。

⁷ 例如,鲍里斯·巴尔涅特 1936 年的《浮于碧海》,以及 1940 年拍摄的《老骑手》,后者因被怀疑“嘲讽苏联人民”,直至 1959 年才得以公映。

表面上看,《铁甲》有着确的参考来源:既借鉴了 1960 年代的电影,也吸收了1970-1980年代所谓的“平行电影”,尤其是列宁格勒的“ 死灵现实主义”流派——该流派由叶夫根尼·尤菲特创立,1988 年亚历山大·索科洛夫创办电影学校后,尤菲特与其他几位学生曾在此学习。此外,索科洛夫还担任了《铁甲》的制片人。这部影片诞生于“重组时期”短暂却狂热的兴奋氛围(有时令人不安),也记录了一个关键的“未竟时刻”。在这一时刻,历史本可重新开启。

影片中的人物行为如同孩童,或更像是幼兽:他们陷入狂热,却是“死亡的狂热”;他们所处的城市,如同十月革命时期的彼得格勒般支离破碎。这些二十岁的年轻人,与《伊里奇的哨卡》中的主人公(他们仍相信战后开启的“漫长时光”虽不确定,却可生存)不同——他们确切地知道,这“终结的时光”将永无止境。“愿你的孩子像你对待我们一样对待你。”一位母亲对成为警察的儿子说。“我不要孩子。”儿子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

“Panzyr”一词可译为“铁甲”(cuirasse)或“甲壳”(carapace)。影片中一个乌龟镜头,或许会让人误以为应选择“甲壳”。但我们需留意(当时的评论家未能及时察觉)一个孩童的声音——他背诵了亚历山大·普希金《鲁斯兰与柳德米拉》第三章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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