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而上学这个词在古希腊时期被亚里士多德提出,它的单词(metaphysics)直译过来就是“超出物理”,它最初涉及的问题是“什么是基本的存在,也就是什么是本体”,与之配对的问题就是“本体之外是什么”,这两个问题是相互的:当你想要弄清楚什么是本体,那你就要把所有和本体无关的东西都排除掉,所以你的首要任务不是认识本体,而是认识本体以外的一切,而本体是最基本、最下面的存在,所以本体以外的就是超出本体的,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形而上学,中文里解释为”上“,英语里解释为”meta“。在18世纪的德国古典哲学讲理性结合到了形而上学的范畴中,本体也不只是单纯的没有定语的本体,而是”思维的本体“,即理性,其中理性的经验性的运用包含在”理智“(Intelligenz)的范畴,理性的超验性的运用包含在”理念“(Idee)的范畴,用中文把它们拆解就是,理性的智性运用和理性概念(vernünftig Begriff)的形成,理性的智性(intellektuell)运用是一种自内向外的运动,比如我们内心的思维框架通过几何学的方式来直观,进而建立沟通的可能性,而理性概念的形成是一种自外向内的运动,它展示几何学是怎样从日常经验中来到我们的智性框架里的,然后我们又是怎样把它从纸张上表现出来的,当我们把这一套公式套用在电影里时,就成了这样一句话:电影以外的世界是怎样通过电影书写的画面和声音来到电影的剪辑逻辑里,而电影的剪辑又是怎样在观众的感官和理智里建构这个世界。

在理性的超验中,理念把逻辑元素分为主体(思维本体之绝对)、条件(现象的诸条件)、一切概念在可能主体中的规定(怎样的条件才能在主体里形成概念),三个元素分别对应的是心理学、宇宙学、神学,这三门学科在电影里是以否定的形式出现的:心理学——你在角色身上无法构建任何形式的沟通;宇宙学——剪辑对电影书写的画面的安排不可被阐释;神学——指导电影书写的原始存在体不可被察觉。

在常规电影里面,所有可能经验都来源于生活,我们所有推论的根据也都是来源于生活,即本体的常住性需要人存活时的知觉,这样生活的经验就可以在知觉中统一成知识,而我们会通过知识来论证这个世界里能思的存在体的实在性,进而论证这个世界的存在,这样的运动过程在科幻片奇幻片中会尤其明显,比如在《2001太空漫游》里,电影先让我们知觉了引力的消失与太空飞船工作的形式,而我们会运用这些电影给予的知识来论证石碑所代表的理性的实在性,从而看到一个能够诞生超人类婴孩的世界,这些都是外感官的,因为我们的眼睛、耳朵都可以听到,但是《驴子巴特萨》所给予的不只是外感官的知识,而是内感官的灵魂,这部电影的主角不是人,而是驴子,电影的大部分情节是驴子的几个主人的生活,但这些生活并不给我们提供任何有导向的知识来证明人类世界的伦理,电影里的爱情、法律、家庭、善良这些构成我们所熟悉的世界的元素都只是口头上的,没有任何清晰的发展,但是等到电影结束后,我们看到了这些元素的结果,那就是眼泪,所有人最后都活在痛苦和虚无当中,这时我们又重新看到了驴子,他被恶棍装上了沉甸甸的行李(也正是这个恶棍导致了电影里所有人的痛苦),直到这个时候所有人要么死了、要么逃了、要么哭泣,只有驴子在那里担着行李站着,他被枪打中了之后一直站到了白天,最后在一群羊之间流血死去,好像耶稣一样,这个过程观众在视听上无法和驴子产生共情,但是驴子在这个过程中灵魂的能量让观众在自己的内感官里建构的一种世界,观众自己也意识不到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能够在意识之外影响他,观众和驴子之间没有建立任何沟通,但是驴子的能量会在观众的身上以不同的形式释放出来。

本片的剪辑逻辑也是不一样的,因为在电影书写里会把影像的安排从经验层面上升到辩证层面,传统电影的蒙太奇只是把人类的思维复制了一遍,比如《战舰波将金号》里把觉醒的狮子石像和起义的海军炮舰剪辑在一起传达一种所谓”由表象到内核“的推进关系,但在这部电影里前一个画面里传达的暗示会在下一个镜头里被推翻,在这里我们没有认识通过蒙太奇传达的所谓真相,而是在一个又一个暗示中积累的能量在它被推翻时的释放,比如在开场的一系列镜头中,驴子的存在和爱情、宗教、家庭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但在下一个画面,压迫者占据了整个镜头,电影后面也是这样,我们无法察觉电影的故事,但是我们会在剪辑引导下的揣测和顿悟中被能量的释放震撼到,相反,所有的阐释都会在剪辑中解体。

当我们感受到了这些能量给我们的影响之后,我们会想知道这背后的原始存在体是怎样的,我这里引用本片导演罗伯特布列松在他的《电影书写札记》中的两段话,第一段话是“电影书写就是军事艺术,筹备影片等于准备战斗,在拍摄的前夜,我反复念诵着拿破仑的这句话:‘我以我睡着的战士们的精神来制定我的作战计划’。”第二段话是“占卜,这个字眼,怎能不将它与我工作时使用的两台高尚机器联想起来呢?摄影机和录音机,带领我远离一切更为纷繁的智慧吧。”我们可以看到,军事的目标是自己指导对象的精神,占卜的目标是预测未来,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布列松制作影片的方式:把模特的内部思想排空,只留下固定的动作,在动作中模特会得到外界精神的启示,这时会用摄影机和录音机捕捉这些启示在发生时周围的一切对象,而这些对象都会在未来的对摄影机和录音机的表象中再现,这些再现就是电影书写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