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布與木:對形變與效用化的觀察

讓娜把廚房的事情安排好了後聽到了門鈴聲,嫖客來了,她接過嫖客的衣服,用心疊好挂起來,随後和嫖客一起進了卧室,直到傍晚才出來,讓娜原本平整的外衣上有了幾處皺,而挂起來的嫖客的外衣依舊平整。嫖客走後讓娜去浴室洗澡,她清洗的身體不是像她兒子或者托管嬰兒的身體那樣被精心保護的、屬于他們自己的,她洗的是“媽媽”這件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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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體有意識的行動能返回自身的欲求,是個體能成為一個自由生命的前提,但與自由生命相對的是苦惱生命,他們的行動無意識、無法返回自身的欲求,相反,他們的行動受外在的精神驅動,最終僅惠及除自身外的周遭世界。所謂苦惱生命,是僅為共體而存在的他物,他們作為個體,與共體是對立的,且永遠無法找到同類并形成共體;作為有自我意識的生命,他們與自我也是對立的,因為他們受外在精神影響把自我外在化成了客觀事物,這個過程猶如植物纖維被做成布料,并進一步加工成惠及他人的衣服、桌布、窗簾,并且在一次次使用過程中被折疊、起皺、劃平。


讓娜重新穿好衣服,她腳底的橡膠高跟鞋和木制地闆、木門、木桌子、木椅子,伴随着她的走動形成了靜态的“場面調度”,它并非由攝影機的運動完成,而是由他物意識的确定性完成,通過這種确定性這些木制的家具、布料做的衣服轉化成了讓娜的自身,并從兒子出生時就伴随她但還隻是抽象範疇的家庭主婦的命運中預感到一種家庭倫理共體的實在性,正是這種實在性,家庭倫理能作為一種精神影響她的判斷從而影響她的情緒,因此在兒子回來之前她會緊促地清洗打理自己、準備好晚餐,三十年的堅持讓這一系列行動有條不紊,但因為家庭倫理精神的影響,兒子的回來還是讓她有點慌亂,盡管兒子對她沒有任何威脅。


被解開的圍巾、鋪平的桌布、書本、信件展開了母子關系。“吃飯時不要看書”,讓娜這句展露着關心和母親的威嚴,同時暗示兒子把注意力放在和自己的交流上,但兒子瞥向了桌布,即使母親拿出親戚的信來念,他也一直盯着桌布,沒有看母親一眼,讓娜其實也沒有看自己兒子的臉,她的目光一直放在圍巾、衣架、盤子、鍋爐上,母子倆的目光投射到的物品,反過來引導他們行動的方向和距離,這些方向和距離在搬家之初是讓娜設計和測量的,那時她的意識還是自我的、她意識的行動是利我的,而如今,即使她在樓道、電梯、街道、商店裡,她的行動方式還是遵循着家庭倫理的精神:由物品(口子貨架)引導目光、低頭等待排隊(正如等待土豆煮熟)、高跟鞋在街道的磚瓦上的節奏與在木制地闆上的節奏一樣有條不紊卻略帶一點慌張,而她要做的不過是修鞋和補衣。

鞋和衣,不論是放在商品貨架上、穿在人身上,還是放在地上任人拾取,都隻是鞋和衣而已,不過有一種特殊條件它們不再是自己本身,即:鞋要放在鞋櫃裡,衣服要放在衣櫃裡。鞋櫃挨着大門,打開門就能看到鞋櫃;衣櫃在床的側邊,睡覺前和起床後都要打開衣櫃。在這些布料被折疊前、在這些被做成家具的木頭發出響聲之前,可以看到它們似乎通過家庭倫理精神返回到了自身簡單性中,重新成為了有機自然的生命,隻是這個自然不是一種理性的、創造性的,而是單純的無意識的習慣,沒有任何精神活動和感性存在,隻有幾十年家庭主婦生活對自身外在化的客體事物之存在的确定性,因此,這些鞋和衣,就跟讓她驚慌的兒子一樣,是她的血和肉。

二、瓷器與鏡面:對自我欲求的欺騙

當自我在欲求時,它就會随着它的判斷運動,從而面對由判斷引導的現實以及現實裡的實物,對實物性質的認知和對實物的獲得(對象化)會讓欲求得到滿足,但是也存在一種情況,就是做出判斷的不是自我,而是他者,在由他者引導的判斷裡意識到對實物性質的認知不符合自己的欲求,卻最終還是選擇獲得,并從他者的精神那裡尋找借口說服自我去接受這個獲得,這樣的過程就是對自我欲求的欺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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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娜把自己的所有積蓄都放在一個瓷盆裡,把新的錢放進去瓷蓋合上時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就像硬币掉在地上的聲音,這時讓娜會像看到可以拾取的硬币一樣心生喜悅;晚餐時,食物都會盛在瓷盤上,咖啡會放在瓷杯裡。慈盆、瓷盤、瓷杯,這些都是容納意識中欲求之實物的器具,因此與瓷器的接觸伴随着欲求的滿足。不過,當瓷盆裡的錢聯系到接待嫖客的時間表,當瓷盤裡的食物聯系到兒子回家的時間點、瓷杯裡的咖啡聯系到自己醒來之後到兒子醒來之前的時間段,那這些欲求相關的判斷就不是自我作出的而是家庭倫理精神做出的,随之而來的,是欲求的滿足轉換成了外在自我對内在自我的勸說。

勸說是需要注意力集中的,上述所有的事件組成的時間表需要注意力完全集中才能勉強遵守,難以想象,如此遵守幾十年,是怎樣的苦惱,除非“媽媽”這件外衣帶給她的滿足能完全替補欲求實物帶給她的滿足:對着鏡子,讓娜塗口紅、用粉底遮蓋住臉上的毛孔,并擠出相應的微笑和擺出姿勢來配合這與家庭主婦外套十分協調的淡妝,這一系列動作節奏沒有規律、不可預料、集中在自身,與之前走路、展開折疊的桌布、讀信的僵硬節奏完全不同,這一次,她選擇将欲求返回自身,做自由的生命,于是她去了咖啡廳,把牛奶倒進咖啡,兩個瓷杯之間沒有碰撞出儲錢瓷碗的聲響,它很輕盈、溫柔,就像讓娜重新嘗到自由後的步伐一樣,沒有了之前的沉重,當自由的靈魂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她身體的重心向上升,也不再駝背。

但短暫的自由時光給她帶來了痛苦:土豆煮糊了,對土豆的處理打亂了她的時間表,随後接待嫖客、重新做飯都比以往匆忙,以至于沒時間清洗身體,“您頭發有點亂”,兒子這句關心卻如指責一樣刺痛她,因為她意識到“媽媽”這件外衣要時刻整潔平滑,不能有一點髒斑和褶皺,而要維持這個狀态,則需要她嚴格遵守那個時間表,但是現在她發現這已經做不到了,她無法勸說自己“媽媽”這件外衣是美的、能滿足她的欲求,她想起來,她好久沒有嘗到美食、性愛帶來的滿足感,因為兒子,她必須做土豆牛肉、炖湯,來證明這個屋子是個家,而家也讓她喪失了食欲,同樣的也是因為兒子,她在家裡必須把衣服扣子系好(這個扣子後來讓她跑了很遠的路,最終讓她崩潰),遮蓋自己的性特征和性欲,矛盾的是,她需要通過性來換取生存,儲錢瓷碗與瓷蓋的碰撞聲帶來的短暫喜悅背後是長期形成的、已經無法擺脫的外在身份與内在欲求的矛盾、是對自身欲求的欺騙,本質上是家庭倫理精神在強奸她,正如她兒子說的,如一把利劍,捅進她的自我,然後自我脫離自身外化成了客體,如同她生下兒子的過程。這把家庭捅過她的利劍,她選擇去捅向嫖客,她認為是嫖客強奸了她,不過謀殺的場面之所以選擇在鏡面中呈現,是因為她做出了自欺欺人的判斷,她因家庭憤怒、苦惱、傷心,卻無從下手,因為家庭倫理精神在現實裡僅僅體現為家具引導的方向和力度,與實物本身無關。

三、光與熱:重新認識感性直觀的對象


在所有的出現中,凡為感覺的對象之實體都有強弱之分,即等級,這個等級的排行取決于感覺的量之産生,從純粹直觀中等于零的量開始,一直遞升到任何需要的量。由于感覺本身不是一種客觀的表象,又由于感覺中無法見到空間和時間的直觀,所以用來表示感覺的量不是廣延的,而是強弱的。所以,對讓娜來說,存在一種感覺的強量,能把家庭倫理精神對她的形變扭轉回來,同時打破家具引導的固定僵硬的行動方向,這個強量起始于街道上的發散的陽光和遠處的鳥鳴聲,在讓娜主動推開廚房的大門敞開陽台時真正作用于讓娜:陽光直射進廚房,廚房呈現出了與燈光照射時完全不同的景象,這個景象給讓娜留下的記憶讓她在後來的所有家務勞動動作中都表現出面容猶豫和肢體停頓,這些停頓讓她有力量去憤怒、摔門、對時間表視而不見。她的自我随着她的力量回歸到她的身體裡,我們可以感受到她身體重心的變換、體溫的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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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強量感覺隻占住了讓娜漫長生活中的一刹那,但僅僅依靠對感覺的領會,不同的感覺會前後相繼,時間和空間也不再是限制自我意識的障礙,而是更多感性對象逐個呈現的前提,因為這個時空這種感性直觀形式性質的改變,讓娜的期待從兒子、嫖客、托管嬰兒的到來轉變成了實物裡新内容的到來,當她再次擦拭盤子瓷器時、再次抱起嬰兒時、再次和嫖客上床時,她從那一刹那的表象裡沒有感覺到任何内容,所以這一切對她來說并不存在,和它們一起變成虛無的還有整個家庭倫理精神還有家庭倫理精神搶走的讓娜的自我,縱使現在重新獲得了感受力和憤怒的力量,也無法得到長久的自由,在夜晚的法律(家庭)湮滅後,她将滿腔怒火撒向了白日的法律(國家),最終,血液染紅了床單,這次她再怎麼撫平清理也無濟于事了。

夜晚,屋子裡的燈光都沒有如往常那樣開,讓娜面對窗外,看着射進窗戶的霓虹燈光,期待着日光與鳥鳴聲再次喚醒她的感受力,而這次一切都沒有了:她不能從家庭倫理那裡尋找借口為自己的行為辯護,也無法勸說自己接受這個事實;她因為恐懼隻能坐着,聽不到往日高跟鞋敲擊地闆的有力卻僵硬的聲響,也無法展開和折疊布料和紙張,也沒有了做晚餐時的有條不紊中的驚慌;她對感性直觀對象裡的内容的期待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任何變化的恐懼,倘若條件允許,她期待這個夜晚永遠不要結束、兒子永遠不要回來;最重要的是,經過了這一系列事件和折磨後,她的自我從來沒有回到她自身裡,她無法再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以自己愛好的方式滿足自己的欲求。讓娜現在失去了一切她曾經憎恨過的、深愛過的人和事。

這幾十年,經過的街道、疊過的衣服、做過的晚餐、洗過的碗筷、讀過的書信,都令讓娜很痛苦,但是所有人包括讓娜自己,都沒有直接強迫她去結婚、成為家庭主婦,讓娜對于結婚的印象也很簡單:他來把我們從法西斯裡解放出來,所以就和他結婚了。所以,婚姻和解放兩個完全不相幹的詞在讓娜心裡綁定在了一起,成了一個擁有保守内核、性質上二律背反的人生信條,這也是本片導演香特爾·阿克曼的母親的人生信條,畢竟,有什麼比得上法西斯的集中營更恐怖呢?這種矛盾同樣也反映在阿克曼母女的關系上,母親經常就集中營的痛苦對她喋喋不休,而阿克曼并不能理解反而唾棄這種傾訴,同樣的,母親也不能理解她的雙相情感障礙症,當她病情發作時,她母親隻能一個勁地質問“你怎麼了?”。三個半小時的本片确實讓觀衆覺得煎熬,但與生活本身的痛苦比起來,隻是偌大家庭裡的一處灰塵,會無數次、在不同地方被讓娜這樣的家庭主婦擦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