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驾驶我的车》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只保留原作的大略,与同作短篇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中的另外两篇《山鲁佐德》、《木野》进行融合重构。村上寓言式的原作小说讲述的是人心的神秘性,而在电影中,导演滨口龙介秉承着对普遍人性的信任,对村上留下的问号给予了充溢着希望的回应。
执导《欢乐时光》时,导演滨口龙介曾经让参加表演工作坊的演员们朗读小说《驾驶我的车》作为参考。2018年执导《夜以继日》之后,制片人向滨口提案下一部拍摄村上作品,于是诞生了本作的构想。2019年初将剧本概要交给村上春树,获得改编权。影片完成后邀村上观看试映,村上以“我会去附近的电影院欣赏”婉拒。
可以说,原作只为电影提供了灵感,从不足50页的小说到2小时59分钟的影像,影片对文本中的细节进行大胆取舍,对白几乎都是增笔。村上笔下黄色的敞篷车变更为红色的萨博,在小说中只是标题一笔带过的契诃夫戏剧《万尼亚舅舅》贯穿全片,成为理解电影的关键。
《驾驶我的车》有两个主题,“演技”和“语言”。与前作《欢乐时光》、《夜以继日》对照,主题一脉相承。《驾驶我的车》中的两个主人公家福(西岛秀俊饰演)和高槻(冈田将生饰演)的职业是演员,更为“演技”增添了双重含义,舞台上的“演技”,与日常生活中的“演技”。
一方面,人与人之间持久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靠演技维持,另一方面,无论是舞台上还是生活里,“演技”并非纯粹的谎言,谎言中亦蕴含着真实。家福身兼话剧导演,在舞台上他寻求演员的身体与角色二者合为一体的“真实”。而在生活中,不敢去揭穿的谎言,小心翼翼维持的演技,最终从根源上导致亲密关系的毁灭。直到妻子的死,家福都没能坦诚地与妻子对峙,变成他的心结。
滨口龙介的剧本中,家福打开门锁,撞见妻子外遇现场之后,“不碰出声响,迅速无声地出了家门”,没有重新锁门的描写。虽然没有道破妻子是否察觉,但已经在细节中悄然点明。
影片尾声,红色的萨博行驶在广岛的夜景中,高槻重述从家福的妻子听来的一千零一夜般的故事。故事的寓意透露出妻子的真心ーー即便胆怯,也希望与丈夫共同去直视痛苦,至少可以作为自我存在的证明。
同时,故事也蕴含着转述者高槻的人生困惑。身为人气演员,他感到世人追捧的明星无非是他人眼中的虚像,而自己只是会念诵台词的空壳。但正如家福的评价,高槻作为演员并不差。他是个真诚的人,敢于去追问,把身体交给角色,不惜将自我和盘托出。
剧本极为精巧地处理了多个双重主题。演员朗读他人撰写的文本,将真实的自我投射在角色上;通过演员的身体,文本成为了“虚构的真实”。汽车就像剧外的舞台,沉默的司机(三浦透子饰演)是家福人生片段的观众,即便她平稳的驾驶技术让乘客感受不到司机的存在,但作为观者,她的存在又是确实的。观者的人生与“舞台上”的故事在现实层面上没有接点,却能在灵魂层面获得共鸣。映在观众瞳孔的理解,也会反作用于舞台上的人。
妻子死后,家福对二十几年的婚姻产生了根本性怀疑,如戏中的万尼亚一样,感到失去了维系人生的意义。排演《万尼亚舅舅》的日子里,往返于排练场与住处的路途上,通过舞台与汽车内的两个剧场,他得到了某种解答。北海道的雪地里家福的一番话,如同戏中索尼娅对万尼亚的宽慰:没关系,我们还要活下去,最终将获得解脱。
滨口龙介的执导方式很独特,他让演员反复朗读剧本,起初只用平淡声调不带情绪,直到台词沁入演员身体,再进行对手戏的彩排。对于朗读剧本的效用,参与过滨口作品的演员众口一词:在无尽反复的过程中,会获得一种安心感,渐渐爱上排练。
这一次,导演慷慨地把他的执导方式公开在大银幕上,呈现了多语言戏剧从文本朗读到剧场上演的全过程。演员们用各自的母语ーー日语、韩语、汉语、菲律宾语、韩国手语,大部分时间围坐在会议室里,在互相听不懂状态下排练对手戏。
观看这些排练片段,能直观地感受到冲破语言屏障的瞬间。这也就是电影所传达的另一个主题:语义理解不一定通向心灵上的理解;与之相反,超越语言的交流不仅可能,甚至能更深入地探触到人心的幽微之处。
“演技”和“语言”两个主题的结论指向一致ーー追求内在的真诚。或许这也是滨口龙介的艺术观。百余年前契诃夫与当今时代的演员之间距离是遥远的,电影创作者与电影观众的距离亦是遥远的,但痛苦与救赎是普世的,真诚地去探寻可以消除距离。
片中手语的表现力令人惊叹。描绘手语的想法来自滨口导演参加听障者电影节的经历,他惊讶于听障者之间手语交流的迅速流畅,同时感到自己就像“外国人”。手语动用肌肉、表情、气息,是身体性的。而日常中我们自然地开口讲话时,经常会忘记语言的身体性,也因为操着同一种语言,忘记与听者的交互性,关上了自己的耳朵。
“认真聆听对方的台词”是片中实验戏剧的一条演技原则,即便听不懂对方的语言。或者说正是因为听不懂作为记号系统的语言,才能够动用全部感官去捕捉对方传达的信息。虽然我们无法透视他人的内心,但尝试交流的努力绝不是徒劳。
电影的外景地原定在釜山,由于疫情拍摄一度中断,后半的外景地改为广岛,可以猜想,原本电影中外语的比重可能更高。在拍摄中断的半年之间,滨口龙介并行创作了《偶然与想象》,也让《驾驶我的车》得到一段沉淀的时间。
偶然与想象海报
《驾驶我的车》摘下戛纳最佳编剧,《偶然与想象》获得柏林银熊奖评审团大奖。滨口推崇用尽可能小规模的创作团队,花更长的时间去拍摄一部电影。时间是必要的,这是滨口的一贯理念。慢下来,并不坏。时间让演员更容易消化角色,也让观众更容易产生近乎与片中人物共度时光的体验。
2小时59分钟毫不令人觉得冗长。十天之内我在影院看了两遍《驾驶我的车》,有信心向那些对片长和自己的耐心有疑虑的人推荐。接近三小时的观影体验充盈着智慧,是一种沉静舒畅的享受,会希望在电影的氛围中再多沉浸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