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知名电影杂志《电影手册》八月号评论认为,勒图讷尔这部影片的动人之处在于,它的目标“并非描摹某个时代的编年史,或对家庭关系的实验性解构。影片所保留的假期部分只是那些所谓‘高光时刻’的边角,然而正是由这些边角拼接而成的情节,却显得异常丰富、紧密,也没有被剧本的戏剧化或既定的家庭模式所美化。”
借此次《奇遇》来华放映的机会,我们对导演索菲·勒图讷尔进行了一次深度访谈,对其从剧情长片首作《合租生活》以来的所有电影进行了一次深入的回顾。访谈期间,勒图讷尔从剧作、表演、剪辑、声音等多个角度分析了自己的创作。全文如下。

策划 / @圆首的秘书、@théo
采访 /@théo于2025年9月19日进行的视频采访

您这次去哥伦比亚的旅行怎么样?会不会成为您下一部影片的素材?

我没有记笔记,也没有录音,所以按理说没有什么素材能拍成电影。不过这让我很想再去一次,也许会去拍点别的东西……但不是和家人一起,这次我们是全家出行。

一般来说,您会选择什么样的度假地点?您是那种计划得很详细的人,还是更喜欢随便走走?

我以前经常即兴旅行,其实这正是《奇遇》的主题。后来因为孩子还小,我们每年都去同一个地方。不过我没有什么度假屋,只在巴黎有房子。

凭这些经验,您有没有想过出版一本《索菲·勒图讷尔终极度假指南》?

我喜欢您的问题!我确实很想。有一次我们在哥伦比亚时就聊过这个。孩子们现在大了,我们就说可以做一本家庭旅行特别指南。因为每个人反应都不一样:一个19岁,一个12岁,需求完全不同。我们还开玩笑说到这件事。是的,我很想做。要么出一本指南,要么拿别人的钱去旅行,然后点评餐馆和酒店,我都很乐意。

法国电影里其实有很多关于假期的再现。比如戈达尔的《周末》,假期变成了噩梦;罗齐耶(Jacques Rozier),他的电影里假期总会变成即兴冒险;最近还有吉约姆·布哈克(Guillaume Brac)。那您的参考是什么?您自己又想给观众呈现怎样的假期?

你提到的这些都是很好的参考,当然啦,很多电影都是发生在假期里的。比如还有《沙滩上的宝莲》,还有雅克·塔蒂(Jacques Tati)的《于洛先生的假期》。是不是法国电影特别喜欢拍假期?我也说不清。美国也有,比如《宿醉》。我觉得假期有趣的地方在于它让人物移动起来,可以拍到很多不同的风景与事物;而且人物会被抽离出日常,所以常常处在变化或过渡当中。这就有很多可以挖掘的地方。再加上假期有开始和结束,所以非常适合一个长片的时间跨度,就像一个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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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塞特(Mathilde Grasset,见和观译介)说,其实您是在把日常延伸到旅行之中。

当然。无论如何,日常、一天接一天的惯常生活始终存在,不管是在旅行中还是不在旅行中。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行为和模式的重复并不会因为人到了别的地方就停止。日常依然持续着,有时甚至在旅行中我们会主动去寻找日常。这在《奇遇》里就是这样的,我们会试着在一个地方多待几天,重新建立起一种……日常感。那会让我们非常放松,比如有了固定的习惯,或者认识一些人并建立更多关系,等等。

这跟一些经典作品很不一样。比如罗西里尼的《游览意大利》和安东尼奥尼的《奇遇》,我觉得它们也都是关于假期的电影。但在您的片子里,没有火山爆发带来的巨大启示,只有一对情侣在火山口边吵架,围着火山口打转。我记得让·菲(Jean-Phi)这个角色甚至说:“这就是个洞。”在罗西里尼那里,这个洞就是启示;在让·菲这里,它只是个洞,仅此而已。

(笑)是的,是的,没错。这正是我感兴趣的地方,就是把虚构和剧作的重心往旁边挪一挪。这里面其实也有某种政治性的意味。比如在罗西里尼的作品里,出场的夫妻是大资产阶级,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行为规范非常显著。而我喜欢把这一切转置到一个更为普通的层面。我的片子的夫妻更穷一点,他们通过《背包客指南》去看机票价格,只能请四天假。我喜欢这种设定,也就是说,虚构人物不一定非得是王子、大资产阶级,或者极端困苦的人。我喜欢中产阶级这个话题,而且会把这一点放在最前面,强调其实最有意思、最值得被拍出来的东西,不一定是最宏大、最极端的东西。反而在“只是一个洞”这样的细节里,也可以发现丰富和深刻。我的做法就是把目光从传统的大题材挪开,转向那些看似不值得进入虚构的事物。

我觉得您电影里的身体也非常物质化,非常具体。

没错。类似的,不是被理想化的身体,而是普通的、基本的、正常的身体,都是很具体的。尤其是在《奇遇》里,我觉得身体更是带有一种感官性,而这也和假期这一题材有关。假期里,人们会脱掉衣服,穿泳衣,去游泳,有阳光、美食……相比城市里的日常生活,这些都让身体的感官体验更强烈。

是的,就像海报上那个巨大的雕塑。那是否可以说,这就是意大利三部曲的起点?

我觉得是的。这部三部曲围绕着夫妻关系和叙事展开,因为三部具有略微不同的叙事方式,同时也涉及身体、欲望、欲望中的身体。三部影片都在围绕这些展开思考。而我正在写的最后一部就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故事,它不是关于索菲(Sophie)和让·菲的,而是别的角色的故事。这会是三部里最肉感的一部。

那么更具体一点,《奇遇》的项目是如何开启的?您是怎么认识克劳蒂娜(Claudine)、拉乌尔(Raoul)以及他们的家庭的?

这个项目是在2016年开始的。当时我已经录了很多自己家庭的素材,那时我的孩子和片中人物的年龄差不多。但等到我一年前正式开拍时,我的女儿已经18岁了,所以我必须要找新的孩子来演他们。难度在于,他们不仅仅要去演孩子,还要去演“我的”孩子。因为影片也涉及母爱,所以必须要在我们之间产生某种真实的联结。

我其实三年前就认识贝蕾妮丝(Bérénice,克劳蒂娜的扮演者)了,当时就有打算拍《奇遇》。她是我一个朋友的邻居。去年重新开始选角时,我一直想起她。剧本里角色本来应该是9岁,但后来我见到她,就把人物的年龄改了。原因很难说清,但我们之间确实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而且贝蕾妮丝和我女儿克劳蒂娜也非常像。

至于拉乌尔也是一样,我没有通过选角公司或选角导演,而是在我个人社交媒体上发了消息,希望找到熟人,因为让一个3岁小孩演戏,其实是同时在“选”父母,这很依赖信任。而且影片里有很多障眼法,比如很多时候观众以为是我和小孩在互动,但其实都是他的母亲。几乎所有身体接触的场面,都是他妈妈完成的,她非常积极地参与到我的导演工作中。所以其实这也是在选父母。他们夫妻也在电影行业工作,我们给她发过剧本,因为我当时申请了一个补贴,因此把剧本发给了她,虽然没有通过但有人跟她说:“你看,这就是你和你孩子们”。 甚至有人直接留言说:“你儿子和剧中小孩很像。”而我当时确实在找一个不太乖的孩子。很快我就意识到,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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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和您的工作方式有关。例如,那些真实的音轨,您是秘密录音吗,还是……?

不是的。其实这是完全按电影里呈现的方式进行的。也就是说,是克劳蒂娜主动想要录下关于假期的讨论。不是秘密录音,电话经常就放在桌上,就像电影里一样。但电影里的场景并不都是当时的录音场景。那些不是围着桌子录音的场景,都是我自己设计的。很多场景没有书面记录,也没有用耳机,比如海滩的场景,那些对话是根据剧本写好的。总的来说,关于素材是怎么形成的,我在不同电影里用过好几种方法,但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基于生活中的纪录素材工作:可以是笔记、日记本、私人日记、录音、照片,也可以是档案视频。

从演员的角度来看,您的工作方式很不传统,因为您让演员戴耳机,然后根据录音重演。在这种情况下,对您来说,演员到底是什么角色?他们会喜欢这种方式吗?

这要看演员是谁了。比如菲烈·卡特林,这个方法对他来说非常顺利,他很喜欢。菲烈不仅是演员,他还是全能艺术家,音乐家、歌手、雕塑家、画家,也拍过电影。所以他很开放,喜欢实验。必须直接地表演,这也是一种表演形式。对于一个不怎么了解文本的声音,他需要完全掌握节奏、非常集中注意力,同时又能放松自己、随情境而表演,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练习,并没有影响他作为演员的身份。

当然,也可能有演员不喜欢这种模仿别人的方式。在其他电影里我并不总用耳返,但我常常会给演员一些示范或参考,因为我一直有重现的概念。对于更专业的演员,他们有时会说:“不用看这些,我有自己的理解”,他们不想被当作木偶。他们觉得自己应该有自己的表演。确实,我在导演时对表演非常控制,非常苛求,我不允许一个词替换另一个词,这种比较强势的方式并不是所有演员都能接受。

回到《奇遇》。正因为拉乌尔的存在,我觉得影片几乎放弃了线性时间。虽然故事背后仍有一个具体的旅行日常,但每个片段对我来说都可以被移动,顺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这是源于您的生活经验,还是后期剪辑时的理论构建?

片段顺序其实最开始就有了,至少早于后期的剪辑。从一开始,我关注的是不同时间性的桥梁,怎么从一种时间跳到另一种,这也构成了影片的结构,使得电影能够成立。我觉得如果按线性顺序拍,效果完全不同。我感兴趣的是非常碎片化的结构,也给了我机会在形式上做实验。我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造型艺术家,而不仅仅是导演。所以在剪辑上处理片段衔接、时间性、旁白、元素混合等等,都给了我很多视觉和听觉上的实验机会,包括色彩校正和镜头衔接。我对镜头衔接非常痴迷,所以这些思考在写作之前就存在了。

之后,我做了影片的初步模型。我在2021年带着孩子们第一次拍摄了一些的片段。所以我经常做一种预拍摄,当然我们有剧本在手,用iPhone等设备拍摄,但这帮助我进行影片不同片段的定位,进行分镜。这通常就是脚本的基础,也帮助我在剪辑和结构上更进一步。我可以直接在这个初步模型上测试镜头衔接,有很多东西最终被保留。

但之后也有部分在剪辑中发生了较大变化,我们还在寻找新的平衡。举个例子,午睡场景本来是卧室里的核心场景,剧本中还在这个场景中穿插了很多闪回,这个场景几乎支撑了整个影片结构。但在剪辑时,我发现这个场景需要进入不同的节奏,不再穿插闪回,而是形成一个完整的独立片段。因此结构改变了不少,我们必须把其他闪回重新安排。但总体上,很多东西保留了下来,时间跳跃的方式也保持了原样,并且是按原来的设定写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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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音轨这样的使用方式似乎就是在模拟您的生活。如果我没记错,您曾说过您在寻找演员时,会有意挑选有点像您儿子或女儿的孩子。我记得在某次采访里,您也提到会花很长时间寻找一个说话方式或气质像自己的女演员。这是为什么?在拍摄时,当您告诉他们“模仿我”时,她会接受吗?这会成为选角标准吗?

的确是这样,那次我自己也出演了,这样更简单。我接受这种方式。再次回到戈达尔的例子,比如在他的电影里,我们总觉得是戈达尔在通过每个角色说话,所有角色都像戈达尔一样说话。我觉得有时候演员甚至没有剧本,他们必须按照他的方式重复台词。

您的电影和您的生活紧密相关。有时候我们感觉就像在您家里、在您的日常里生活。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您会说自己是在拍喜剧吗?如果是,您如何定义喜剧?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

部分确实如此。影片里我呈现的内容以及讲述方式都是有选择性的。对我自己、我的角色、其他角色,都保持了一种喜剧和滑稽的距离,这是一种写作上选择的语气。我也可以拍同样的题材,但变成悲剧。比如《意大利之旅》完全可以是悲剧。我可以哭,那里面发生的事情其实非常悲伤,人们似乎无法再找到自己。这是那类描写了家庭中伴侣困境的影片:为了建立家庭必须成为情侣,而这个家庭又会破坏情侣关系。这本质上是很悲伤的。我并没有选择这种方式,而是自然地选择了喜剧语气,对现实保持一种喜剧距离。

我曾和朋友讨论过这些,他们有时听我讲生活中的事情会说:“天啊,太惨了,为什么不拍成电影,把你家里的悲剧拍出来?”我回答说,不,我不想。我更想……我喜欢工作,所以希望它有趣,我在剪辑屏幕前可以笑而不是哭。所以把生活转化成有趣的东西,本身有一种治愈作用。当然,影片里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甚至是病态,《奇遇》也是一部悲伤的电影,既好笑又悲伤。

而且因为法国人的语速真的很快,尤其在《合租生活》中晚会的场景中人们不停说话,每个人谈自己的话题。对于不熟悉这种语速的观众而言,这些声音本身就足够戏剧化了。

是的,非常密集。没错。这些对话、叠加、交错都是刻意设计的。《合租生活》里根本没有即兴表演,演员必须根据录音或CD学台词,就像学乐曲一样。而我已经在句子叠加上做了很多工作。这些叠加的安排是为了营造一种群体压迫感,其实影片讲的就是有人会从群体中走出去,去过自己的生活,成为成年人。这就需要有一种强烈、甚至带攻击性的氛围,体现这个“群体怪兽”的存在。

关于这种集体性,我很喜欢贝高多的描述,“就如此过着的生活”(la vie telle que vécue)。在您的影片里,和亲友在一起的点滴都印刻在声音和画面里,可以说这是一种私密的集体性。您会担心这种私密感会让观众难以理解吗?尤其是当影片越来越像“混乱”的时候。

(停顿)很有意思,其实我在写电影或制作电影时,并不会太考虑观众。我总是对观众的反应感到很惊讶,比如我们现在的对话,我总是惊讶有人能理解我的作品,并且能分享这些感受,这让我很吃惊。因为这根本不是我刻意去安排的,或者说作为作者去设计的。当电影上映时,有人会在街上和我说:“啊,这就像一面镜子,我觉得看到了自己。”这总是很触动我。因为我在再现自己的生活和私密性时的极端真实,反而成了某个地方他人的镜子。某种程度上,这种真诚的统一性(cohérence de sincérité)是我给予他人的东西,也正触动了他们自身的私密性。

有一种普遍的东西出现了。但这不是刻意构建的,而仅仅和一种真诚和慷慨有关,我也不太清楚。这总让我很惊讶,也给我很大动力。因为像所有艺术家一样,我也会有自我怀疑的时刻:“这太烂了,没意义,我为什么要做这个?画面毫无意义,影像太多了。”但当我收到反馈,或者和观众、记者交流时,我会想:“嗯,这其实有意义!”

明白,谢谢。我觉得这种普遍性非常丰富,尽管它需要我们采取一种不同的观影习惯。

是的,这正是我喜欢的。同时好玩的是,我的电影并不是所谓的“知识分子电影”,它们相对开放。有时候,一些观众的反馈让我很惊讶,他们完全不是知识分子,也不习惯看作者电影,但却完全理解影片。这就是我一直尝试做的事情,保持简单和有趣,拍一些长度短、节奏快的影片。

看您的电影总是很开心。

谢谢,我也很喜欢这次采访,非常聪明。问题很有感觉,很法国记者的风格(笑),准备得很好,很愉快。非常感谢,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线下见面。您住在北京吗?

是的。那么中国会是您旅途的下一站吗?

我很想去,很想去。我大概20年前去过广州,当时可开心了。但广州应该变化很大,但我很想再去一次中国。而且我还有一个纪录片项目,一部在世界各地拍摄的纪录片系列。三部曲结束后,我会去拍其他人、其他故事。我会关注那些不过着我这样的生活的人,那些不是我、不会说我的语言的人。这是一个全球性的纪录片系列,大概会有十五集。我希望最终能在中国拍摄,但这些还得需要投资,所以……是的,我非常想去。我曾被邀请去中国放映《荒心爱漫游》,但最后还是没去成。所以这次我还专门问了发行商,《奇遇》都放映了,他们不邀请我去参加吗?然后他们告诉说并没有邀请我。

非常遗憾。

下次,也许在某个电影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