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1

第一話就挺好玩的。神秘女子浮世的出現,彷彿是秩序化社會裏一個脫離正軌的無定向漂浮式能指,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她是地獄來的使者?抑或上天指派的神靈?辻與浮世在便利店的初次相識,是由辻的凝視主導,首先看到了一個拿著地圖在尋找什麼的女人,然後他的視線不自覺地轉移至底下籃子裏那個破掉的玩具包裝 一 辻對工作一絲不苟的認真態度,正正暗示了他那缺乏起伏變化的生活方式。

然而,讓辻萬萬沒想到的是,本是出於職業習慣的「溫馨提醒」,一場未曾幻想過的冒險旅程卻也在無意間悄然展開。平淡無奇的相遇醞釀著締造奇跡(險象環生)的豐沛能量,誰又能想像男女主角短時間內的二次相遇便已與死亡擦肩而過呢?而誰又能確定這不是惡魔/神靈特意安排的試煉呢?

值得玩味的首話結尾,辻發現了一襲紅衣(不是很像行蹤詭秘的幽靈嗎?)睡在路邊的浮世,醒來的浮世一看見辻拔腿就跑,辻緊追其後,如此不合常理的場面:二人你追我趕的身影,和背景循規蹈矩的途人構成強烈反差。似乎是辻在追,浮世在逃,實際應該倒轉過來,浮世的怪異舉止「破滅」了男方希冀有所回報的凝視(面對警察的盤問,驚慌不安的浮世甚至想說謊「嫁禍」於辻),展開,引領且主導著這場拒絕標示方向,隻能不斷追逐和找尋,欺騙和信任唇齒相依的情感遊戲(日常沉悶安穩的東京,因二人微弱的騷動而泛起淺淺漣漪)。

Ep2

延續第一話結尾主客逆轉的追逐,浮世暗中「引導」辻脫離安穩平靜的生活,主動墮入一切皆未知,混沌不明的恐怖深淵。滿口謊言的浮世手握荒誕之權杖,以前後不一的「渣女」(魔女)形象不斷對辻門扉緊閉的心房發動淩厲攻勢。浮世在巧言令色和楚楚可憐之間近乎不動聲色的嫻熟轉換,迫使辻過去為迎合他人意願,迎合社會規則而形塑的「面具」逐漸脫落,面對一個誘惑與危險並存的神秘他者,任何自我防衛的武器或盔甲都是不管用的。

第二話開頭,追上浮世的辻本想討債,這才是符合邏輯的,但卻被浮世要求幫助女孩取回掛在樹枝的紅氣球這一意外舉動打亂陣腳。而當辻逼迫浮世要去確認她家的具體位置時,有一個值得我們關注的小細節,以為是(作為債主的)辻握緊浮世的手腕,而後卻被浮世反過來握住,並說「這樣子不會痛」打算牽著男方走。辻也似乎意識到女方某種意義上的「強勢」(毫無防備的軟弱姿態)而啟動自我防衛機制,猛地甩開她的手。如此簡單的場景對話,背地裏一場涉及兩性情感角力的激烈攻防戰已在進行之中。

隨後在咖啡廳的段落,旁人的印象/證詞(浮世是渣女),浮世態度誠摯的道謝,則充分體現了女主角既帶來救贖,同時又引發災禍的矛盾辯證。辻沒法拒絕浮世的請求,然而與隻為迎合他人期望不同的是,這次辻是自願的,來自繆思/瘟神的誘惑,和辻的主動性(不惜陷入與別人期盼相違背的境地)將以極其弔詭的方式結合起來。

劇情再狗血,再峰迴路轉,百轉千迴又如何?這不正是深田晃司想要的效果嗎?辻與浮世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莫不是一次次迫在眉睫的生死關頭(第一話險些釀成車禍悲劇,第二話則落入欠債不還被高利貸脅迫賣身的險境)。數之不盡的「對不起」恍如反覆吟誦的咒語般肆意穿梭、入侵辻那一顆空虛寂寞冷的內心,僅為此辻甚至願意捨身犯險。

Ep3

辻幫浮世償還一百萬円的債務,但是,高利貸老闆像極某位洞悉辻內心(一部分)想法的「觀眾」, 直截了當地「刺破」辻企圖繼續偽裝的自尊心:我想知道你的真心,楚楚可憐的浮世具有讓人心生同情的奇特魅力,難道你不也是為了從她身上獲取回報才選擇出手相助嗎? 高利貸老闆的話不僅對辻來說無異乎直抵靈魂深處之拷問(貫穿全劇的主題),而且亦對身為觀眾的我們提出了一些疑問,我們應該如何看待辻與浮世的這段因偶然而萌生的情感關係;辻接二連三幫忙浮世度過難關,究竟是出於逐漸萌發的愛意,抑或不過是同情弱者,並且希望得到一定回報?二者之間是否存在著界限清晰、壁壘分明的聯繫?

隨後,辻和浮世在家庭餐廳聊天的段落,我們可以很容易想像出這樣一幅圖景:一個極力為自我披上厚重的盔甲,內心卻空空如也的男人,與一個不受任何社會規則、慣性認知約束,對他人沒有戒心的女人之間,彼此坦誠相待的溫馨時刻。辻和浮世建立羈絆的定情信物-吹泡泡玩具的再次出現,不是很有童話故事或少女漫畫的純真感嗎?在這裏,浮世說出名字的來由,乃是源於出生之時的瀕死經驗,第二次則是與辻在鐵道路口的死裡逃生。

巴塔耶曾在《情色論》裏簡明扼要地勾勒出愛情與死亡的親密關係:「我們的愛情,跟死亡一樣,隻不過是種很快流失、迅速淪為悲劇、至死方休的行為。」回到我對第二話的感想,辻和浮世的愛情勢必會遭遇一次又一次的瀕死體驗(透過從死亡的感覺尋找突破存在侷限的可能性),一個渴求改變,一個無拘無束,在反覆無常的救贖與背叛所形成的人性漩渦之中,迸發的激情和張力是難以想像的。

Ep4

第四話或多或少能解釋為什麼《真心》要以連續劇的形式來觀看(若對電影版多有抱怨的朋友,看了劇版應該會舒服很多),每話其實均由若幹小事件組成(而且都有一個引發劇烈動盪的「危機」),事件之間並沒有明顯的接續點,而這種設計方式正好對應浮世的某種特質,亦即情感與行為的斷裂。舉個例子,當從酒醉中清醒過來的浮世得知自己被夜店炒魷魚的時候,她先是目光呆滯了數秒,然後就不停嘔吐,完事後卻像已經忘記了被解僱的不快樂(喪失記憶),繼續專注於當下。還有一處值得提及,就是男女主角一同放煙花段落,浮世撒謊說草叢裡有貓,趁辻不注意偷放禮炮。深田晃司在每一集特意安排的純真時刻,以此表現女主不受拘束的俏皮性格(綻放於天空的煙火暗喻二人短暫的幸福?)

浮世在劇中不時表現出的「醉酒狀態」,率性而為的作風,實際上使故事整體呈碎片化,非線性的方式推進,雖然有一條相對較清晰的主線,即辻和浮世糾葛不清的感情,但是其內部是由缺乏連續性的眾多事件所組成,也因如此我們難以根據前一個事件預料後續劇情的走向。在這一話浮世的前夫現身(從第三話結尾和這話開頭,還猜測他是浮世的債主),浮世與多個男人的複雜情感關係始浮於水面,辻與公司女前輩本來穩定的同居關係亦出現裂痕。愈來愈撲朔迷離的發展,這正是一旦選擇在生活中探險(而非安穩過日子)須面臨的代價:你永遠不會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迎接你的是一個溫暖的擁抱,或是一發不可收拾的災難?

Ep5

深田晃司在第五話已經明確告訴我們,觀眾們想看的若是(以男性為主導)忠貞不渝的愛情童話,那請就此打住吧。因為男性所剩無幾的理性和自尊心在這話已然被不可捉摸的浮世粉碎殆盡。開頭高利貸老闆脅田圓滿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通過「炮製」又一出生死攸關的危機戲碼,逼出了辻此前仍層層設防的真心。男兒膝下有黃金,為了救浮世於水火,辻甚至連珍貴的尊嚴也可以忍痛割捨。然後呢?直到這時,近乎赤裸之軀的辻才真正推開了地獄之門,他沒有得到一絲可觀的回報-若在理性主宰的世界,辻應該會抱得美人歸-展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場不見終點,恐怖與歡愉交織的神聖狂歡。這裏還得借用一下巴塔耶的「世俗與神聖」概念,浮世是此場節慶至高無上的「主宰者」,是突破各種世俗禁忌的限制之情色(雖然沒有性行為)。辻在世俗社會通過勤勞工作所累積起的財富與經驗,消耗在神聖狂歡的金錢、時間和精力卻要呈幾何級數增多(想想辻在浮世身上付出了多少心力吧,連一向威逼利誘的脅田也於心不忍)。

浮世從不是為了服從理性主導的觀念或規矩而來,她是來創造(同時打破)遊戲規則的:沒有規則。深田晃司特意安排了兩場「二選一」,辻優柔寡斷,與公司女前輩繼續糾葛不清,不過他在追求效率和速度的世俗社會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地位,儘管明令禁止的辦公室戀情被揭發,但年輕男性的身分讓他輕鬆逃過降職的處罰,而一向兢兢業業的女前輩可就沒那麼幸運。這裏深田晃司以簡練的鏡頭語言為我們呈現了日本女性在職場不平等的生存困境,其中觀眾們或許還能察覺更深一層的惡意-同一社會階級間的女性互害(一名親戚在公司任職高層,同樣對辻有好感的女員工背地舉報揭發了辻和女前輩的親密關係)。

然而,一旦進入浮世主導的神聖世界/狂歡/遊戲,以男性為中心的理性思維、社會秩序、邏輯法則一律失效,「欺騙」在世俗生活的隱蔽屬性在這裏則反轉為一個顯而易見,不容爭辯的事實。我們在第二場「二選一」便見到了極其滑稽的一幕:浮世前夫前一秒還在責備她滿口謊言,後一秒卻又跪求浮世回家。「我是不是又沒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一般愛情劇裏,這疑問通常出自走投無路的落魄男主角,永遠會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等待著如意郎君回家。但是在《真心》,深田晃司為我們呈現了兩幅截然不同的景象:一邊是普通女性在職場和情場(處於社會規則之內)的明爭暗鬥;另一邊則是恐懼與愉悅,生死與愛情,騙局與純潔交叉混雜,她/他/她/他……不設規則,不設邊界的追逐,無限趨近死亡的較量。站立於陽台的浮世,首先注意到的是一望無際的星空,這時我們才瞭解這名不可參透的神秘女子最想看到(成為)的其實是稍縱即逝,燦爛奪目的煙花。於是乎,理所當然地,儘管我們在結尾知道浮世選擇了前夫,但這絕不會是她的最終歸宿-強調對立,「不是你就是他」的二元機器不是很無趣嗎?畢竟浮世可是與死神擦肩而過至少三次的神聖寵兒啊!

Ep6

該話一開始我們更能清晰認識到謊言之於職場社會(理性世界)的隱蔽性質:揭發前輩辦公室戀情的告密者還必須在人前裝出一副哭哭啼啼,依依不捨的樣子。為了維護所謂的最低限度的自尊和體面,沒有人能夠輕易說出我討厭/喜歡你之類的話。人類從來沒有放棄通過持續不斷的交流往來,以求達成共識的努力,然而彼此之間的距離就像深淵一樣遙不可及:隻要向對方流露哪怕一點點的心底秘密,承擔的可能風險都是無法估量的(現代人最經常/擅長做的事難道不是在做每件事之前都要先權衡一遍利弊嗎?)

浮世以幾乎不設防的軟弱姿態(參照第一話)出現,彷彿一面一塵不染的明鏡,任何試圖接近她,乘虛而入的男人們一律沒能逃過鏡子的精確捕捉,其虛偽醜陋,懦弱膽小的真面目顯露無遺。正因如此,欺騙、謊言等等被理性文明視作不可告人的禁忌(罪孽的組成成分),卻在浮世的異質/情色世界裏獲得了來之不易的解放,它們如同「我很想見你」那般可以被輕而易舉地說出,而無須想盡一切辦法隱藏掩飾。

上一話結尾,浮世選擇回到前夫身邊,這是出於對前夫不帶懷疑的信任,換來的結果卻是遭丈夫軟禁在家;因一時挫折灰心喪氣的辻繼續隱瞞自己的真心,回歸正常世俗生活的他開始和(自己並不喜歡)女前輩談婚論嫁。此時的辻似乎決心斬斷與浮世災禍不斷的孽緣,但有那麼容易嗎?一個鏡頭說明了逃離地獄,返回人間的難度極高:從前夫家中逃出,醉酒昏睡的浮世被辻帶回家中,這時鏡頭對準的是躺在牀上不省人事的浮世,辻和女前輩的爭吵則以陰影在背後牆上顯現,而後者的關係建立恰恰才是對現實和真相(深深著迷於萬劫不復的「地獄」)的逃避,因而是脆弱不堪的,旋即被無邊黑暗吞噬的。又是高利貸老闆看穿人心的一席話,渴求改變的辻(再一次)主動放棄世俗世界賦予的安穩無憂,墮入「虐與被虐」的深邃漩渦。

當不可知的鬼魅混沌不受限制地向四周蔓延,一向沉著冷靜的女前輩情緒激動失控,與辻過上平靜婚姻生活的美夢宣告幻滅,喪失支撐點後隨之而來的巨大困頓,原先的面具並不足以抵擋,一擊即潰,於是每集必有的生死關頭-辻的手臂被女前輩的利刃誤傷,這場戲帶有「決裂與獻祭」的雙重意涵。辻與代表世俗生活的女前輩,與及優柔寡斷的自己一刀兩斷(前面違反180度角規則的對峙正反打已有所暗示),遭割傷手臂流出的鮮血則象徵著重返地獄須付出的代價。

Ep7

「脅田先生,我會下地獄的吧。」

「全由你自己決定。」

一場祕而不宣的血之獻祭,辻得到重回地獄的許可。下定決心告別平淡乏味的世俗生活,告別不懂拒絕的自己的同時,辻也在承受隨之而來的嚴厲懲罰。不僅原先一帆風順的工作陷入谷底,更是遭到被辜負的年輕後輩的惡意報復-辻選擇對他人誠實,說出一直以來極力掩飾的心聲,無所顧忌的直白坦誠違反了理性世界矯飾虛偽的遊戲規則。

從辻厭倦了以欺騙隱瞞(「優柔寡斷」不過是好聽一點的說法)等手段發展、鞏固個人利益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站在現行秩序的對立面。後者為了不讓此一「微小病變」影響龐大資本機器有條不紊的運轉,於是授權個人或組織對勢單力薄的個體施加壓力和責罰,逐一剝奪起初賦予他的各種地位優勢(辻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就算他一腳踏兩船,以他在公司深受高層信任的地位,又有誰敢提出異議呢?)兜兜轉轉,辻與浮世排除萬難,面朝大海的擁抱(前一刻,浮世還想著跳海輕生以掙脫束縛),與站立於岩漿噴濺的火山邊緣的激情一吻何其相似:近在咫尺的死亡之影反倒彰顯了生命的存在意義。

愛情雖然時刻面臨著毀滅的危機,但是哪怕隻是一瞬間,它所迸發出的情色之力,言語顯得多餘,甚至匱乏的,匯聚成一條彼此互不連貫的複數生命通往連貫狀態的神秘橋樑,與之相應地,浮世與前夫撇清關係的一剎那,前夫失魂落魄的神情是生命由連貫至不連貫的體現。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前夫真的隻是為了錢才對浮世糾纏不放嗎?他難道沒有從這場無人猜到結局的情感追逐裏切實感受到體內未曾有過的(與他人)強烈連繫嗎? 當建構、支撐人類活著的一切因素(慾望、情感)變得不再確定,不可預測,不可理解,乃至不可避免,我們最終將在刻骨銘心的地獄深處相見,讓無痛的孤獨留在滿口仁義道德的天國樂土吧。

Ep8

這一話的結尾,浮世和舊情人峰內大介站在碼頭邊,倘若將此場面跟第七話對照著看必定感慨萬分。果不其然,今次(再三)遭到拒絕的變成了辻。深田晃司透過一個瞬時的閃回為我們清晰傳達了此地之於浮世的非一般意義:與舊情人被捆綁在一起的雙手。數年前兩人試圖跳海殉情卻以失敗告終,難以忘懷的傷心回憶。看到這裡,我們或許早已經對浮世的「背叛」(從理性範圍考量)見怪不怪:這是完全忠於內心情感的真實表現。

在該話的開首,辻與浮世終於過上了安穩平靜的同居生活,但是,戀人們的幸福總是短暫的-兩人在宛如置身夢幻的燭光氛圍下熱吻-即使是夢,他們一樣盡情享受靈肉相融的歡愉。辻開始在工作上尋求新突破(甚至出於對所愛的執著,主動拒絕待遇更優渥的跳槽邀請),向來漂泊無依的浮世則嘗試充當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婦,兩人其實在互換角色,以滿足所愛的要求(儘管沒有明言)。可浮世畢竟不是熱衷規劃理想人生的女前輩(第七話,辻家裏的牆壁上貼滿了租房介紹,遮蓋自由遊動的水母照片),她是屬於充斥著不可預知的侵犯,無處不在的危險,死亡暴力威脅之神聖世界(monde sacré),沒有刺激,沒有糾纏拉扯的人生彷彿缺少了點什麼。因此,當浮世從電視新聞裡看見舊情人崩潰失態的樣子,她的內心立刻掀起了久違的波瀾:這個被理性規範擊垮的脆弱男人正等著我去拯救。一度為當前所愛(辻)而閹割侷限的,像不受拘束的水母那般漂浮的激情重新煥發活力。

浮世與現代劇裡充滿刻闆詆毀意味的「綠茶婊」、「渣女」等負面角色形象的具體差別就在於此,後者是有意識、有策略地遊走父權社會,巧妙利用身邊豐富的男性資源,在體制允許的範圍內為自己爭取利益,當中不乏與權力之間的斡旋與妥協。浮世實質上是一名無意識的「主宰者」(我更願意以此來稱呼她)縱然生活在工作或理性世界裏,但她的行為是時刻處於脫軌失序的混沌狀態,(沒有工作)慾望、愛情、生命是當下的消耗揮霍,而非展望未來的辛勤耕耘(綠茶婊也是利用遊走在多個男人之間累積財富)。

於是,我所指的浮世對舊情人的「拯救」是不求回報的給予,是出於一種對引發震盪的情緒偏移的絕對忠誠,當然,她是沒辦法控制被救贖的男人想些什麼。從某方面來說,以上這些就是浮世一貫秉持的「真心」:她對大介的念念不忘是真的,對辻的愛同樣是真的,亦曾對監禁她的前夫付出過感情,然而該於何時何地,以什麼樣的方式表達情感,是由浮世主導和決定的。而且浮世的情感亦非一成不變,毫無生氣的死物,互相背叛、沉默寡言的外表經常讓人誤解,既令人焦慮不安,同時魅力不減的內核,它以一連串盲目狂熱的耳語引領深陷其中的戀人通往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告訴她/他:永恆就在前方。

Ep9

倒數第二話, 有兩幕戲值得留意,一幕是開場段落,情緒激動的辻逼迫浮世做出選擇:「要是我跟大介一樣倒黴,你選哪邊?」深田晃司沒有給浮世正面鏡頭,恰如女方模稜兩可的回應,而是透過車窗裡的模糊倒影表明此刻的她內心是搖擺不定的-「同情」的警號聲在不斷迴響(就像最初辻冒險犯難也要幫助浮世的危險時刻)- 想回到舊情人身旁的激情暫時佔據主導。

延續第八話講到的,浮世那一顆懸浮半空的「真心」註定為世俗社會所不能理解和接受,是要遭受排斥和譴責的,一個女人怎麼可以同時在多個男人身上投放感情?因此,浮世仍需要作進一步的抉擇:接受大介的求婚?(從一座墳墓進入另一座墳墓)還是回到無人值守的空房子,迎接不知下落的辻歸來? 這兩個選項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共同點:它們都要求浮世有所犧牲,捨棄「不羈放縱愛自由」的純真天性,遠離揮霍生命,日夜狂歡的神聖世界,從脫軌失序的混亂局面恢復至符合理性標準,循規蹈矩的單一不連貫個體。這時我們便來到第二幕場景,眼泛淚光的浮世凝望窗外的璀璨煙火,既是愛情之實,又是自由之虛。(這一刻)她已然確定了心中所想:「我一直誤會,能全盤接受我的人,就是我應該愛的人。」

即將走下神壇/來回地獄折返人間,迎來固定不變,了無生氣的世俗生活的浮世還是毅然決然地選擇了一條更為蜿蜒迂迴的艱苦路徑。遍尋所愛而不得的焦慮,害怕永遠失去的驚恐,與辻靈肉結合的強烈渴望,恐懼與慾望交雜的思緒皆是令她在這趟(同樣不見終點)旅途「保持清醒」(不要忘記本性)的精神養分,而這不正是她在與辻神奇的相遇之前便已著手進行的嗎?這一話的最後,浮世完成了此前一度被擱置的身分轉換:她成為了一名平凡的推銷員。

假如說,墮入地獄是神靈為考驗辻對戀人的真心而許下的終極試煉,那麼同等地,走出混沌,返回人間的浮世不惜放棄節慶「主宰者」的神聖地位,降格為受束縛的封閉生命形態,苦苦尋覓,等待不知何處的真愛有一天能現身。浮世沒有想到的是,獨自留在深淵備受痛苦煎熬的辻也完成了遲來的身分轉換,卻是極度情緒化,甚至不計後果的,他變成了浮世亟欲壓抑的模樣:沒有工作,無所事事的流浪漢。

Ep10

浮世:「不如我地重頭嚟過?」

辻:「我仲未可以相信你。」

浮世:「我唔介意。我愛你。」

「沒有結局」不正是最完美的結局嗎?安分守己了四年之久的浮世,最後時刻卻還得喚醒那被壓抑的放縱天性:第四次瀕死體驗,方才成功挽回與辻的愛情。脫險後的「我愛你」所代表的就是永恆嗎?當下的經驗或許是刻骨銘心的,而這段感情究竟能持續多久呢?再者,如果說結尾對第一話鐵道路口危機的「再現」(延續第九話談及的,包括角色位置的互換)達成了雙重救贖,首先對浮世而言,真正的救贖並不單純隻是贏回了辻的心( 辻在地獄生活久了,具有相當程度的警惕性),應該是她選擇透過什麼樣的手段和形式重新銜接起這段關係。

兩人在鐵道路口逃過一劫,浮世摸著辻的胸口說:我們現在不是好好活著嗎?再把劇情線推前一點,害怕回到從前,萬念俱灰的辻說:我現在跟死了沒兩樣。浮世意識到若以安全無害的理性方式(講道理、懇求復合、和平分手)是行不通的,為了讓辻黯淡無光的生命重燃激情,死亡暴力的威脅無疑是最有效的利器。

當浮世閉上雙眼,站在鐵道中間,毅然把自己短暫的生命押作賭注,交由命運之神發落的一剎那,至高無上的「主宰者/繆思/瘟神」彷彿又回歸了,這場驚險萬分的搏命遊戲即是宣佈神聖領域重臨凡間的前夜祭,這其實早有預告-浮世毫不猶豫地把200萬的積蓄通通花費在尋找辻的情報上面(稍微有點理智的人會捨得為一個未經證實的消息一擲千金嗎?)持續關注的忠實「觀眾」脅田加快推動了賭局的展開:「我隻是想看到這對笨蛋男女不幸的樣子。」

浮世藉由啟動千鈞一髮的生死關頭,不僅(起碼是暫時)將戀人留在身邊,並且找回了原先那個實現連貫性生命姿態的神聖情慾本體,同時意味著欺騙、冒犯等為理性世界所不容,用以打破封閉日常,與他者建立關係的「暴力」極有可能在未知的將來迎來重生。

從辻的角度思考,所謂的救贖也不是確認了浮世對他的真心,而是通過由浮世引領的百轉千迴的冒險旅程,直到最後他都沒能找到一段確鑿無疑,永恆不變的感情(因為根本就不存在),而這就是當他踏出改變的第一步,所必然面對的可怖景象-臨淵而立。辻一旦親眼目睹了經由常人難以理解的破壞生成的「裂縫」,他就再也沒法逃避,或視而不見,他唯一能做的是正視日常崩塌,甚或永遠無法復原的「現實」廢墟,竭盡全力感受、接納伴隨而來的強烈陣痛。

此時不妨借用濱口龍介《夜以繼日》裡結局亮平與朝子望向混濁河流,朝子說的台詞:「河流雖然很髒,但也很美。」浮世的以命相搏讓辻領悟到了這點:儘管眼前的浮世再不是當初那個我能為之付出一切代價,完全信任的女人,但是那又如何呢?難道這樣就必須全盤抹殺她在他心目中不可取代的位置嗎?所以,即使辻仍未能釋懷(保持懷疑態度),他還是對浮世熱情的擁抱給予回應。當辻從焦慮、痛苦與愉悅混雜的情緒衝擊緩過神來後,他對與浮世的這段糾葛不清的關係必定會形成有別於往昔的全新認知/經驗(繼續質疑也好,搖擺不定也罷),對於原先優柔寡斷的他而言,皆是不再穩定的內在自我一次次主動朝向生活之無窮未知的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