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為影迷和電影學生第一次來到FIRST,在前四天觀影中,看了(我隻說個人覺得有市場/人文價值的)《倒倉》《特别的你》《膽小的龍》《畢業之後》《一和多》《锔瓷》。
其中《锔瓷》對過程電影這一叙事技巧的創新運用,影像空間和文本發展的互文,充斥着隐喻暗語殺人不見血的對白,和對疫情封控社會背景的巧妙切入,都讓我拍手叫好。
閉幕盛典上,導演蔣與之獲得了“最佳導演”本屆影展的最高獎項。
評委會推介語:獨特的對于空間的直覺 ,源于現實的曆史記憶,在封閉空間中構築多層次人物關系,殊為不易。态度冷靜克制、叙事語言賦有一定挑戰性。創作者直面普通人遭遇的曆史性的、典型性的困境,是具有社會意義的一次提醒,是對遺忘慣性的一次抵抗。
FIRST主競賽評委會主席管虎、評委宋佳和電影市場主理人辛柏青為蔣與之授予榮譽。導演蔣與之在現場感慨:“我是一個學生,也永遠會保持學生的心态。很多人都問我,你并不來自電影專業的背景,你是如何創作的?我的回答是用心,我希望大家和我一起用心生活,用心去愛、去笑、去哭,用心地拍電影!”
在映後的提問環節,導演也跟進一步解釋他對于疫情時代的理解,對過程電影概念的運用,所以我想結合觀感和映後,動筆寫寫《锔瓷》為什麼好,以及《锔瓷》在傳統文化和個人精神私域的關系的藝術片外表下,藏了哪些沖突張力和黑色幽默的爽片元素。
《锔瓷》電影海報
作者:林溪
編輯:高佳旭
責編:1900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故事的核心就是一桌冬至的團圓飯。丈夫因為兒子記不住要端飯碗大發脾氣,和幫兒子說話的老丈人僵持不下,對和事的丈母娘視而不見。直到一直沉默的妻子無法忍受丈夫對她父母的蔑視,站起來爆發,緊張矛盾的原因才浮出水面:丈夫冷笑着,當着全家的面揭露了妻子和年輕男孩的外遇。
總得來說,故事元素很簡單,是每個家庭都或多或少有的内部矛盾,婚姻危機,以及每個人對于“家庭和睦”這一傳統潛意識的遵守和踐行,和違背傳統的代價。而故事講得好的第一點在于,把簡單地故事講得張力拉滿,用情節上的節制留出人物塑造空間的富餘,讓每個角色不僅包含可以與觀衆聯結的符号,也有其獨特的個體意識。
比如丈夫不僅有着白手起家,每天生意電話不斷,讓嶽父嶽母刮目相看,但和妻子逐漸疏離的傳統中産丈夫形象,也有鮮明的個人性格:拿走家裡三萬現金且用途不明,滿嘴陰陽怪氣的地獄玩笑,對着心愛鴿子的嶽父和兒子大誇鴿子炖湯的鮮美。再比如外婆(丈母娘)不僅是喜歡講道理,職業病改不了,對丈夫學生般嚴厲的老教師,也對祭祖傳統絕對虔誠,看似是家庭中最有智識,社會地位,和尊重的權威,卻對和睦團圓的執念最深;為了隐瞞女兒的外遇,對女婿客氣順從。
對話是推動情節的主力,也是上面說的塑造人物形象和揭露家庭矛盾的主力。因為對話太精彩,編劇(同時也是導演)語言功力十足。話裡有話,旁敲側擊,指桑罵槐,中國人說話的委婉含蓄被展現地不能再生動了。
做團子時外婆給孫子傳授着,“面子裡子都要做好,但就算裡子不好,隻要面子夠結實也沒關系”。是長輩多年積累的好廚藝,也是對有外遇的女兒的一記警鐘。
說起靠銅鍍修補起來瓷器,老丈人堅持“鍍了金才結實,不然走和碎過的過兩天又碎了”,仿佛暗示着家庭關系中的細碎裂痕,不是随意修補就能掩蓋的。
還有最後妻子在坦白外遇後,無厘頭般提起父親和多年好友老蔣的關系破裂。一句評論“不戴口罩可能隻是一個借口,說不定老蔣早就想甩了我爸呢”,暗示出她選擇撕裂這段婚姻的原因:外遇隻是一個借口,她心裡多年對妻職母職的困惑,對自我喪失的沮喪,已經讓感情的裡子變質,所以面子上也沒有包着的必要的了。
而故事講得好的第二點在于,對過程電影這一電影語言的運用。我之前從未了解過這個概念,但導演解釋,過程電影的表達形式就是注重平常微小事件的串聯,像是在追溯一片樹葉上互相牽連,可以不斷分叉的脈絡。對比非過程電影,傾向于講有間斷的重大事件拼接在一起,像是在對比欣賞不同的影片。
比如《飲食男女》也是用家人團圓的一桌飯,講家庭關系,父女關系,傳統觀念,和個人私欲的交互,但叙事跳躍在不連續的時空,有倒叙插叙,有篩選和重組。而《锔瓷》裡的團圓飯卻是從做飯,飯前拜拜,吃飯,到飯後,完完整整沒有間斷地呈現給了觀衆,甚至在最後揭露妻子外遇的高潮片段,用了近20分鐘的一鏡到底。
這種對過程的強調,更好地将觀衆帶入了家庭生活的内部點滴,讓我們像趴在牆面上蒼蠅一樣,聽着談話間或無害或壓抑情感的尴尬空白,感受着矛盾的日常生活的醞釀,觀察以小時甚至分鐘為單位的,個人欲望和家庭和睦的傳統價值間的拉鋸戰。這種對過程的保真,也是導演對觀衆和視聽元素的信任,淡化了導演引導觀衆理解影像的任務,構建了由人物性格,關系,具體的時空組成的沒有特定中心的開放場域,讓觀衆可以走進任何一個角色,解讀任何一段關系。
而故事講得好的第三點在于,對空間的巧妙運用,讓影像和情節互文。家具在有限空間裡的精心擺放,替角色表達了在刻意維護的秩序裡時刻緊張的神經;總是在不同房間回避面對面講話的夫妻,用距離向彼此表達疏遠冷淡;
在一牆隔開的兩邊,廚房裡包團子的兩代女性緊湊地站在一起,承擔者隐瞞外遇的共同目标,而客廳裡包元寶的兩代男性卻遠遠在做茶幾兩邊,用折元寶的暗語較量着各自的權威。
空間畫面會說話,同時空間畫面必須說話,因為中國人家中之事,太多在不言之中。維持和睦需要的客氣和克制已經深植于每個人的意識,我們想要探索的個人意願被壓在潛意識裡,隻能在遊離的眼神,空白的話語,肢體的表現中浮現。
最後有人說這是一部疫情主題的電影,我覺得不然。讓家庭矛盾的産生和惡化的不是疫情,不是外出不便,生意受阻的特殊狀态,而是兩顆心的疏遠。這種疏遠是男主外女主内的婚姻範式的必然的結果,是接觸不同的社會,形成經濟上的從屬關系和隐形的權利關系後,感情的慢性死亡。疫情隻是矛盾爆發的催化劑;
在人們被意外剝奪了除家庭關系以外的其他社會和私人空間後,家庭關系的問題被放大,甚至失控。但如果沒有疫情,沒有被迫思考婚姻關系的實質的機會,這個家庭是否會一直表面和諧的走下去?這樣的表面和諧,和揭露深層問題後表面和諧的碎裂,哪個是更好的結果?
家庭就像是那隻藏青的瓷器,嚴絲合縫光滑圓潤,但脆生生得,摔碎了隻能通過鋸瓷,把撕裂的瓷片拼接縫補在一起,勉強維持着整體的形态。
影片中瓷器被打碎了兩次,第一次被無心打碎,锔瓷之後就又看着有模有樣了,而第二次再打碎,則是全片結尾,無法修補的一地碎片了。成年人都凝固在沉重氛圍中,隻有孩子蹲下拾起碎片。
很難說孩子長大後會不會繼續撿拾屬于他家庭生活的碎片,還是說會竭力保護他的家庭生活不被損壞。家庭觀念在延續,家庭對孩童成長的潛在影響會讓下一代走向什麼樣的生活,面對什麼樣的問題,這種懸而未決可能就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