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大雨裡,和憑借《比如父子》剛拿到上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的仇晟導演聊了聊這部電影,他說,杭州的水是縱橫交錯的,表面看是分離的,其實是在看不見的地方連接着。他想在銀幕上也呈現出這種“看不見的連接”,就像電影中父子之間,遠遠地、深深地纏繞着,不一定說出口,但始終存在。

《比如父子》海報
采訪:李秋萌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Q:
這個電影劇本是根據您真實的經曆寫的,想問一下最後你有沒有通過這樣一部電影得到釋然?在把這個片子拍完了之後,對的的父親大概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仇晟:
這部電影的拍攝和制作過程,就像是一種心理治療的過程。原本我們設想的結尾,是一個父子間無盡搏鬥的畫面,因為我曾相信父子之間的對抗是永恒的,無法調和的。但在不斷的剪輯過程中,我發現不對,不對的點在于,首先是一種疲憊感,我花了七年時間,在懷念、思念、重現父親的過程中反複掙紮,一直在尋找他,又試圖放下,我已經不想再困在那種循環裡了。

《比如父子》劇照
其次是,在這部電影的制作中,我變得更理解了我的父親。我通過重建他的生平,用一個演員來飾演他,我開始能理解他當年的所作所為。這些轉變讓我放棄了原本那個父子對抗的結尾,因為我已經不再需要繼續對抗了。
再者,我也開始更理解我自己了,我知道自己被什麼在困着、在折磨着。那一刻我覺得我是時候把我父親給放下了,所以才有了現在這個結尾。情感是沒有終點的,但人必須學會走出對過往的眷戀,走出影像,走出電影,回到真實的生活中去。


《比如父子》劇照
另一個遺憾的點是,我太晚才真正開始接觸拳擊這項運動。在開拍前,我對拳擊的理解并未達到我心中的标準,盡管我能調動我自己的電影語言、文學語言去表達,但我在“拳擊語言”上的感知仍是欠缺的。因為拳擊,其實更多是一種我對父親的私人記憶,是情感的觸發點,在電影裡是一條很完整的故事線。如果能更早身體力行去練習,也許能表達的更為複雜,找到深藏其中的東西。
所以我才想在這部電影裡做一個假設:如果這個兒子曾經跟着父親一起練拳,會發生什麼?一開始我們拍攝了一些更具沖突感的片段,比如父親強迫兒子睜開眼睛、逼他承受疼痛,用一種暴力的、控制式的訓練方式。但後來我們意識到,拳擊其實并不隻是暴力,它更像是一種父子間隐秘的交流方式,一種“密碼”。

《比如父子》劇照
Q:
這部片子有很多你個人很私人的情感因素在,是相對比較主觀的。你會不會擔心觀衆會産生隔閡,從而沒有辦法理解這種情感?
仇晟:
我的藝術觀點是,最私人的東西就是最公衆的東西。我不确定我是否做到了,但我希望這部電影并不是一昧傳遞一種私人的價值判斷,而是呈現一個人的情感曆程。比如主角怎樣懷念父親,恨他父親,對抗父親,最終把他放下,我想把這個過程完整展現出來。
我也希望觀衆能從這部電影的情感曆程中獲得些什麼,可能是某個瞬間對自己過去的某段經曆有所釋懷。但我也承認,它可能會在某些時刻冒犯到觀衆,這也是我願意面對的。在我眼裡情感體驗本身就包括被觸動,或感到不适,但我還是希望觀衆帶着一種寬容和開放的心态來看這部作品。

《比如父子》劇照
Q:
這部片子裡大量使用了AI和VR,裡面模拟出了兩個人物,一個是AI的嬰兒,一個是您的父親,像一個過去和未來的對照。這部分的設計很有意思,想問為什麼決定用這種手法來表現這樣的故事呢?
仇晟:
這個設計其實是想通過虛拟手段模糊時間與存在的界限,将“未降生的”與“已死亡的”并置在同一空間裡。比如當我戴上VR眼鏡,眼中的JT仿佛一個幽靈,纏繞着我不斷地施壓;而那個嬰兒雖然本應具有實體,但在虛拟現實中也轉化為一個影像幻象。主角鄒橋正是在這種影像的糾纏中被困住了——他試圖在這兩個影像之間尋找某種真實的聯系,尤其是嬰兒與父親之間的面貌相似,誘使鄒橋不斷被他跟父親的相似之處所困擾,然而這種尋找最終是徒勞的,因為這兩個影像本質上是彼此異質的:一個是鬼魂,一個是胎兒,它們隻是看似相關,卻永遠無法構成真實。這恰恰揭示了影像如何逐漸取代現實,模拟如何取代實體,鄒橋被困在一個永恒循環的影像迷宮中,難以逃脫。

仇晟導演
當然,AI有它的價值。它在認知和創作上确實突破了我們的一些邊界。我們也可以理解AI不再是“一個人”的概念,而是“多重意識”的集合體,它已經開始占據我們意識與虛拟現實之間的灰色地帶。但正因為如此,我認為我們更要警惕,不要輕易把AI當作“人”來對待。一旦我們将它拟人化,不僅會誤判其本質,也會反過來限制我們自身對情感、意識、甚至人類身份的認知。
Q:
你在電影裡通過AI把想象的畫面進一步具體化了,有些觀衆會覺得這種創造出來的形象無法接受,你是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呢?
仇晟:
觀衆對這些通過AI創造出來的拟人影像感到不适,這是肯定存在的。其實這種“膈應感”是我在影片中有意引發的情緒反應。
因為如果說影片裡拍一個新生兒,你通過B超上黑白的模糊的影像,看着他心髒在跳,那種不确定和模糊的美,讓你有想象。或者影片裡出現一張父親的舊照片偶爾一笑,也仍保留着一種美感與距離,我也會覺得這樣的影像很美。但一旦我們用AI技術讓這些形象變得過于具體,主角戴上VR眼鏡後父親或嬰兒的影像就真實地出現,就不再保有神秘性,這種過度“還原”的過程實際上是壓迫觀衆想象力的。我希望觀衆在這種影像逼近現實的過程中,産生排斥、甚至厭惡的情緒,我需要他們讨厭這種具體的AI父親,讨厭被技術塑形的“嬰兒”。
這正是影片之意,我先制造一個虛拟形象,通過AI賦予它某種“真實”,再讓角色(也讓觀衆)在親密接觸中逐漸意識到它的異樣,最終選擇摒棄它。這種從認同到摒棄的過程,才是我真正想表達的。電影裡有一幕,主角穿過一座橋,一條河,其實是從現實潛入了記憶的過程,是一種“穿越”,他從此岸走向彼岸,也從當下走入過往。我覺得,隻有當你意識到自己已經走進幻象,才有可能重新返回現實。而這個“回來”的動作,才是我希望通過這部電影傳達的真正情感。
電影最終想講述的,是我對影像與現實關系的思考,我們無法永遠沉浸在影像構建出的幻象中,不能停留在那些遙遠、虛拟的投射裡。人還是要回到生活,比如主角與妻子的接觸,或他與水之間的接觸,回到真真切切的身體接觸與感知之中。那才是能真正喚醒我們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