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尋找影片中的Kung-Fu Master!街機,将如尋找1973年的彈子球機一樣,成為曲折艱辛的旅程。情況并非如此;這款原名Sparton X的作品在遊戲史上赫赫有名,作為清版動作遊戲的鼻祖為人所知。你可以輕易找到它的PC移植版,再度開啟功夫大師粗粝、生硬、不留情面的複古曆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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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感粗粝、有着東方“異國風情”的街機海報

将時鐘撥回1987,影片攝制的年份,彼時遊戲的文化處境與現在迥然不同。瓦爾達用一場趣味盎然的戲仿為影片拉開序幕:Kung-Fu Master!的主題音樂響起,鏡頭向右橫移,捕捉到打扮成空手道大師的男孩。他踏着不協調的碎步穿過街道,在8-bit音樂聲裡完成一場喬裝做作的打戲,從右側走出屏幕,邁向想象中待解救的公主。這是一個美妙的鏡頭,裡面有着健康的好奇。朱利安刻意模仿遊戲簡單機械的動作模組,這造就了鏡頭獨特的韻律感,有些急促、輕微失真,引人會心一笑。

順着這條脈絡,考察《功夫大師》對遊戲Kung-Fu Master!的再現,當是一件有趣的工作。我們都了解瓦爾達對電影的自覺,她會強調她的電影作為電影寫作(cinécriture)存在,也會在意電影應當具有“第七藝術”的地位。與之相對,當時的遊戲隻是一個純粹的物,一些離散的事實,遠沒有一位遊戲的喬托·卡努杜寫下《第六藝術的誕生》。另一方面,瓦爾達是一位藝術史的内行,她習于用電影和其他媒介對話:攝影,裝置,等等。而類似的、發生于電影和遊戲之間的對話在更晚近才會出現,如克裡斯·馬克《第五等級》。上述兩點都将我們引向同一個問題:阿涅斯·瓦爾達,這位敏銳聰穎的電影人,如何将朦胧無狀的遊戲在其影像裡定影賦形?

從開頭至結尾,可以數次看見攝像機對遊戲畫面的攝錄。不同于現代視頻網站上随處可見的“錄屏”,拍攝屏幕保留了更多物質性的紋理,包括曲面屏幕造成的畫面變形和像素點陣的痕迹。循着瓦爾達對紀錄性影像的一貫偏愛,遊戲機台作為物呈現在她的鏡頭下,展現着特定時代的有趣面貌。

更令人感興趣的是對玩家的拍攝。瓦爾達不時拍攝朱利安遊玩時的特寫,他的面孔映着青白色的熒光,神情冷漠而專注。在二人第一次會面的咖啡館裡,簡·伯金對朱利安的遊玩起了興趣,擺出富有魅力的姿态靠在遊戲機台的一側,好像靠在一架家具旁,并注視着朱利安的神情。但朱利安并不目視她,隻是解說着遊戲内容,簡·伯金必須更改觀看的姿态——站到朱利安的身後,像每個看别人打遊戲的人一樣。另一場戲裡,朱利安讓簡·伯金上手遊玩。這個場景中,有趣的是語言。操作拙劣的簡·伯金不斷自嘲,“好難啊!我懵了!”,“你的遊戲好難”。這樣的語句并不罕見,在陳腐的愛情想象裡,女人盡可以搞砸一些事情,但男人為此更會說她是“可愛”的。但這一套在瓦爾達/朱利安這裡行不通。朱利安說,“不要笑!集中精神!”。他給出技術上的指點,指點無果就說:“你真差勁!”這場戲的後半程,簡·伯金不斷說些俏皮話。巫師來了,她說“他不會把朱利安變成癞蛤蟆”;小矮人來了,盧附和“是七個小矮人嗎?”。這些是常見的玩笑話,根植于尋常的文化場景中。然而朱利安并不理會它們,這些語彙在Kung-Fu Master!的世界裡并無意義。在兩個場景裡,瓦爾達敏銳地觀察到一種特殊的專注:盡管Kung-Fu Master!故事單薄、操作有限,但它在朱利安的想象中俨然已經生長成一個嚴肅和有意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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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專注且沉靜,她為此感到欣悅

(于是,我們更能理解簡·伯金台詞的意涵:“他沉浸在遊戲中,技巧娴熟,極富熱情。”她看到了他心智中的另一個世界,并且為之着迷。我們也要基于同樣的理由反對《阿涅斯論瓦爾達》中一處中文字幕的翻譯:“……這個女人深深愛上了一個男孩,而男孩卻沉迷電子遊戲”。“沉迷”是更晚近時代發明的詞彙,它指向正常生活中令人不安和無益的脫軌。電影對此并無涉及,它描述“另一種”使人興味盎然的生活。)

如我們所見,整段感情就在這兩個世界間展開。那些論及本片是“性别倒錯的《洛麗塔》”的批評是不正确的,在《洛》中,中年男人狂亂地逃離成人世界,而少女過于早熟地進入它;但在本片裡,少年十五歲的世界——圍繞Kung-Fu Master!展開——和女人四十歲的世界都充盈飽滿,他們對彼此的欽慕并不扭曲自身。我欣賞情感故事裡幽微不明的部分:簡·伯金換上正裝幫朱利安應付學校的瑣事,“來點值得尊敬的家長的例行公事”,随後披着便服拎着甜品,去見病榻上的男孩。可以察覺到一絲身份錯位的失衡,簡·伯金套上四十歲的铠甲體面地做着所有事,但她那麼自然地考慮着朱利安的需求,以十五歲的他的角度。隻有在最清澈的親密關系裡我們才見到這般美好的共情,像是摯友;母親在她無話不談的女兒面前也會刻薄。

然而,此等純粹、輕盈的情感得以暫存,也許恰是因其無法長久,琉璃脆薄,故而精美。觀衆與片中人都預知它的結局,于是過程更值得享受。其實,過程性的取向,同樣也蘊含在對遊戲的拟仿中。影片開頭對Kung-Fu Master!的戲仿,已經暗示故事的走向将酷肖遊戲的進程;而結尾處,朱利安終于通關了遊戲,結算畫面上打出But their happy days did not last long的字樣,也诙諧地講明了這場戀情的結局早已注定。我們都知道,街機遊戲并不會結束,縱使你通關了一次曆險,同樣的難關仍等着下一位玩家——這是一場永恒輪回。在沒有成就系統和白金獎杯的時代,遊戲是反收集癖的,“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必定不是一勞永逸的結局。簡·伯金對此有所自知,她在影片裡屢屢冒出預言性的自嘲。她對露西說“翹課和撒謊不大好”,可撒謊的是她,并且這個謊言将要被女兒揭穿。與朱利安分開後,她在獨白中念道“我可以接受他忘記我,但不能接受他看不起我”,但她知道他會表現得看不起她,像她對女兒談起自己十五歲愛上年長的男人時一樣。我喜歡這些自嘲,它們溫柔、微妙,機鋒藏而不露,裡面藏着些洞察世事的通透,還有些“不願與俗人言”的性情。

最後,再回到那個問題:《功夫大師》關于Kung-Fu Master!說了什麼?答案也許是,并沒有說什麼,但Kung-Fu Master!充分地言說了自身。它如其所是地展示了它引起的迷人的專注、它美妙的耗散結構。它說,遊玩是美好的,于是我們看到了一次美好的遊玩——一場美好的戀情。來看看無人小島上那場微縮的曆險吧:

朱利安側躺在簡·伯金的身旁,在海岸邊的礁石上,談論着“龍與地下城”。“……比如,任務可能是解救被囚禁的公主,我們要在躲避怪物的同時解救她。你一路遇到怪物:巨魔、侏儒、妖精。這一切都取決于骰子,甚至是靈巧、力量和智慧。我可以買武器:刀、釘錘、匕首、長劍,打擊我的敵人。骰子會告訴我是否擊中他了,取決于他穿的盔甲,如果他有盾牌和護身铠甲,我至少要擲出18點才能擊中他。如果我用一把1到6級的劍打中他,我得1到6分。”我們早已熟知“龍與地下城”的玩法,但在簡·伯金看來,這可不是陳詞濫調。事實上,這個想法仍然令人激動:一場發生在心智中的偉大曆險!朱利安極為認真地講述着一切,包括身份、使命和由骰子決定的命運。正如他玩Kung-Fu Master!的專注吸引了簡·伯金,他講述時同樣的專注也為地下城注入了生機,以及想象的可能性。我們開始放任我們的心智進入另一片可能性的世界;這是一處隔離世外更甚于無人島的烏有鄉,它使人自由,擺脫瑣碎之物,進入開闊壯美的境地。

此時的畫面随同思緒飄遠了,鏡頭注視着日出方位的大海,接着追随攀登礁岩的女人和男孩轉動,掠過海面,直至正對日落的海面和亂舞的鳥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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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