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子後來對寶總說,從你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們兩個不可能。墨鏡導演也在阿寶去玲子家的那場戲裡,用了背景音樂這條暗線,隐晦地說明了他兩個為什麼不可能。下面是一點分析。

阿寶第一次去玲子家的那場戲,伴随着《小奏鳴曲》歡快的旋律,用原著的一段話開了場。

...

然而這句話,來自原著裡蓓蒂之死的那一章。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年代,蓓蒂的科學家父親被關起來了,家被抄了好幾回。蓓蒂特别寶貝自己從小彈到大的鋼琴,千方百計想把鋼琴留下來,但鋼琴還是被拖走了。蓓蒂的鋼琴上刻着一尾小魚,琴拖走後,阿寶幫她找。他在淮海路舊貨店裡看到,地上橫七豎八擺了一地名貴鋼琴,大受刺激,一輩子都沒法忘掉那個場面。此時他還不知道,蓓蒂昨晚已和保姆投水而亡(原著說她們變成了金魚和鲫魚,暗喻投了黃浦江)。蓓蒂的死成了阿寶心中永遠難以言說的傷痛,從今往後, 他隻要見到鋼琴,就忍不住上前看一看,摸一摸,潛意識裡還想幫蓓蒂找她失去的那架琴。

所以,這句原著裡的開場白,其實是蓓蒂死亡的暗示,從一開始就定下了整場戲的基調。當阿寶往玲子家樓上走的時候,樓下的鋼琴老師正在教小朋友們彈奏《小奏鳴曲》。

...
鋼琴老師家的花是白色的菊花,悼亡的花

蓓蒂是阿寶童年的鄰居,也住他家樓下。原著裡說,阿寶當年天天都聽蓓蒂彈《小奏鳴曲》,聽得心都煩了。而原著裡,蓓蒂的父母被帶走後,風雨欲來之際,她跟阿寶有一段關于《小奏鳴曲》的對話:

“蓓蒂說,彈到克列門蒂《小奏鳴曲Op.36》,一章十一小節,八度跨小字三組,我眼睛朝上看,小魚就遊過來了,再彈一次,羽管鍵琴音色,跳音要輕巧,手腕有彈性,我擡頭一看,譜子旁邊,真有一條金魚呀,亮晶晶,尾巴一抖一抖,遊來遊去,我揩揩眼睛,阿魚就停下來了,前天,我用發夾劃一劃,做了記号,看見了吧,就是此地呀,此地。阿寶仔細看鋼琴,琴身比較舊,琴鍵上方的擋闆,有幾道痕迹。阿婆也近攏去,看了看說,弄啥花樣經呢。阿寶摸一摸說,舊琴,就有不少舊印子,油漆疤瘢,劃痕是本來有的。蓓蒂說,魚停到這個位置,我彈不下去了,每次彈十個小節,阿魚就出來。阿寶說,一點不專心。蓓蒂說,鋼琴響了,阿魚就遊過來。”

《小奏鳴曲》是每個鋼琴學生的必修課,所以樓下的鋼琴老師也常常教。聽到昔日熟悉的旋律重新響起,阿寶忍不住探頭往屋裡看了一眼,但已物是人非。所以,在他還沒見到玲子之前,整個人的情緒就已經深陷在對蓓蒂的懷念裡了。

...
阿寶身後大塊的黑色背景加深了凝重和懷念的氛圍

等到阿寶進了玲子家的門,玲子做飯蒸螃蟹,他便上樓幫玲子修屋頂。屋頂更是充滿蓓蒂回憶的地方,他們兩個小時候經常一起在屋頂上看風景,那是阿寶永遠難忘的童年時光。葛老師的這座房子也位于上隻角,玲子家屋頂上的這片風景,與他童年時看到的極為相似。

...
瓦片如同金魚的魚鱗,此時天空背景是灰色,烘托出哀傷的氣氛。

由此可見,從剛剛踏進玲子住的那座單相思樓開始,阿寶就一直都被與蓓蒂相關的舊物圍繞着。他還沒有修好屋頂,就被玲子叫下來吃飯。此時玲子樓下的另一位鄰居史老師,又唱起了越劇,唱的是《寶玉哭靈》。

...
史老師家的花也是白色的

這裡再插播一下玲子家的環境:跟樓下兩位鄰居家相比,房内的色調明亮了許多。餐桌上的透明玻璃瓶裡插着紫色和黃色的菊花,樸素而優雅。生活講究的人家吃大閘蟹,一定要對着菊花,喝着酒才風雅。《紅樓夢》裡就有一段著名的持螯賞菊作詩的段落,與樓下史老師唱的《寶玉哭靈》形成了一個對應關系。

...
玲子家的菊花,紫色為主,黃白為輔,明亮溫暖。

玲子雖然喜歡菊花,卻不喜歡《紅樓夢》。當她興沖沖地把紅彤彤的大閘蟹端上來的時候,阿寶正一個人坐在桌邊,聽着史老師唱的越劇出神。玲子抱怨史老師吵死了,阿寶卻對她說,我覺得蠻好聽。

...
注意豎排的唱詞

阿寶為什麼會覺得史老師唱的好聽呢?我把《寶玉哭靈》的唱詞放上來,大家體會體會——

我來遲了/金玉良緣将我騙/害妹妹魂歸離恨天/到如今人面不知何處去/空留下素燭白帏伴靈前/林妹妹呀林妹妹啊/如今是千呼萬喚喚不歸/上天入地難尋見……

沒錯,阿寶覺得好聽,是因為這段《哭靈》讓他想起了“千呼萬喚喚不歸,上天入地難尋見”的蓓蒂,想起了心中那道難以言喻的傷,蓓蒂就是他的林妹妹。而玲子卻不明所以,還帶着調情的語氣說,她最不喜歡林妹妹,搶不過男人還得病死掉了。玲子之前隻是招呼阿寶進來吃飯,“讨厭林妹妹”是她第一句帶着感情暗示的話。墨鏡這裡基本就是在明着告訴我們,玲子剛一開口,她跟阿寶就沒戲了。

...
玲子專心拾掇大閘蟹,阿寶喝着酒聽着曲子,看向别處。注意豎排的唱詞。

接下來寶玲你來我往的對話,很多人已經分析得很詳細了,這裡就不多說了。隻想補充一點,請大家注意,在他倆一個暗表愛意,一個不聲不響地互相拉扯的時候,史老師一直都在唱《寶玉哭靈》。這段唱詞作為背景音樂貫穿了兩個人的對話。玲子不喜歡越劇,肯定沒有聽進去。可是阿寶卻在一邊跟玲子說話,一邊仔細地聽,這段《哭靈》的每一句話,都如同他沉默的心聲。

...
注意豎排的唱詞

兩個人吃完了飯,阿寶繼續修屋頂,直到修完。屋頂上的風景又勾起了前塵往事,他若有所思。玲子大概是覺察到了什麼,于是試探地問他是不是也跟女朋友修屋頂,陪女朋友在屋頂看風景,又問他女朋友好不好看,有沒有她好看……玲子每試探一句,阿寶的悲傷就更深一層。當玲子問他女朋友比自己好看嗎的時候,他直接回了個“當然”,算是對玲子含蓄的拒絕。可玲子還不死心,繼續問他女朋友到哪裡去了。這句話觸碰到了阿寶心中最不可觸碰的那個痛點,他終于掩不住悲傷,說了一句“變成金魚遊走了”就走開了。留下玲子大惑不解,不知道為什麼阿寶會在屋頂上想條金魚。

值得注意的是,阿寶的女朋友是雪芝。隻是這一次,他改口說他女朋友是蓓蒂,因為此時此刻,對蓓蒂的懷念充滿了他的心房,他痛不可當,連雪芝也忘了提。

...

回屋後,阿寶依然深陷在對蓓蒂之死的哀傷裡。于是趁玲子沒有注意,他再一次爬上了屋頂,孤零零地坐着,哀不能自止。玲子看到了這一幕,多年後依然難以忘懷,但是她始終不知道蓓蒂是誰,也始終不明白阿寶說的女朋友變成金魚遊走了是什麼意思。

...

三年了,玲子家的屋頂一直沒有修好。不是修不好,而是她故意不修好,隻等阿寶來修,好同他多見幾面。殊不知每一次阿寶站在她的屋頂上,心心念念的那個人都不是她。這樣看來,用《寶玉哭靈》中那句“金玉良緣将我騙”,形容玲子在感情上的會錯意,也是貼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