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裡的阿寶住在和平飯店,除了香港的哥哥,沒交代一個血親。關于阿寶的家人,隻有爺叔說了句,阿寶爺爺是資本家。再就是414事件時,說了句“你應該感謝你爸媽,生了你這個不是貪小失大的性格”,勉強跟阿寶的爸媽挂了個小鈎,讓我們從阿寶的家教上看出了一絲絲他父母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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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阿寶的家人雖然在劇裡沒有出現,卻草蛇灰線影響了他很多。比如著名的寶總“滿堂紅”泡飯,就是傳承自阿寶的爺爺。寶總說他爺爺打麻将到中場一定要吃“滿堂紅”泡飯讨個好運道。在爺爺的影響下,阿寶做生意後也對運道特别重視,這才會牽引出玲子和“夜東京”的故事。阿寶在香港的哥哥更是他生意的源頭,他當初找爺叔,就是想當他哥哥的銷售代表。可以說沒有香港的哥哥,就沒有大上海的寶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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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觀衆都能感受到爺叔跟寶總的父子情誼。而“爺叔”這個稱謂也很巧妙,既有祖輩(爺),也有父輩(叔)。其實從第一集的對話裡不難看出,爺叔是阿寶爺爺的朋友,阿寶小時候就見過他。看過原著的觀衆們更會發現,爺叔身上既有原著裡阿寶爺爺的影子,也融進了很多阿寶爸爸身上的元素。有意思的是,這些元素表面相似,從本質上講,又是截然相反的。就像劇中的阿寶和爺叔,雖然師徒情深,但從底色上看,又明顯不是同一路人。

因為比較敏感,《繁花》的原文我就不貼了,我大緻總結一下阿寶爸爸這一輩子。

阿寶爸爸出身大資本家,家住思南路的獨棟别墅,雖是家裡最小的兒子,但極有主見,念書時連哥哥都要處處聽他的。阿寶爸爸在學校時接受了革命思想,看不起金錢地位,一個人離家出走,加入了我黨,起先留在上海,後來去蘇北受訓,再回上海以記者的身份搞地下工作。那時候組織沒有經費,阿寶爸爸雖然天天穿得西裝革履,但口袋裡沒幾個銅闆,照阿寶爺爺的話說,就像個“洋裝癟三”。革命工作九死一生,阿寶爸爸曾經進過日本人的監獄,堅貞不屈,幾乎喪命。被營救出獄後,剛養好身體,便又英勇地投入戰鬥了。後來他認識了阿寶媽媽,結了婚,在香港做地下工作時生了阿寶哥哥,為了革命,孩子一出生就送了人。好容易盼來了勝利,但隻過了幾年高興的日子,就又被牽連,審查關押兩年後釋放,剝奪一切待遇,安排到雜貨公司做會計。阿寶的爺爺和伯伯們都不理解阿寶爸爸,覺得他革命了半天,自己沒有任何好處,真是不值得。

阿寶的兩個伯伯和一個姑姑都跟爺爺住在大别墅裡,隻有阿寶爸爸在外租房住,父子關系極為淡漠。但是爺爺很喜歡阿寶,經常帶他出去玩。爺爺對阿寶爸爸時有不滿,免不了跟孫子吐吐槽。但實際上,阿寶爸爸才是他最驕傲的兒子。對于阿寶另兩個跟爺爺一起住的伯伯,爺爺的評價是,“資産階級,确實不像樣,我如果早死,思南路,也就是吃光,敗光了。”文G結束後伯伯們為了分家産打破了頭,爺爺氣了個半死,家都待不下去了。阿寶爸爸年輕時跟家裡決裂,卻在這個時候把病重的爺爺接回工人新村跟自己同住,但對爺爺房産卻表示——我毫無興趣。

原著裡還提到了阿寶爸爸和他的上級歐陽先生(關于歐陽先生和黎老師的曆史原型,懂得都懂)在上海做情報工作的經曆。當年兩人冒着生命危險,天天穿梭于上海各家咖啡館和戲院,跟各種穿着長衫,槍駁領雙排紐西裝的人士鬥智鬥勇——上海巴黎大戲院,霞飛路上閃着霓虹招牌,樓下有老虎機“文藝複興咖啡館”咖啡館,DDS咖啡館,亞爾培路西班牙開的“巴賽龍那”咖啡館,還有對面交易護照的回力球場,都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受職業影響,歐陽先生平常說話的時候,也總是輕聲輕氣,窸窸窣窣的。《繁花》劇裡“消息最大”的黃河路,其實就帶着點舊上海那一家家消息靈通的咖啡館的影子。而劇中的爺叔也跟阿寶爸爸一樣,掌握着一張嚴密的“消息網”,任何影響阿寶生意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爺叔的法眼。

劇裡爺叔娶了兩個雙胞胎嬢嬢,這個設定跟阿寶爸爸有那麼一絲相似點。阿寶的小姨也是跟他們一家同住的。不過小姨隻是是遇人不淑,走投無路過來投奔姐姐和姐夫的,阿寶爸爸媽媽雖然生活拮據,卻毫不猶豫地對小阿姨伸出了援手。他們夫妻的慷慨與善良,與阿寶兩個伯伯的自私自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另一個爺叔和阿寶爸爸相似的地方就是,他們都曾不停地寫材料。隻不過爺叔寫的是檢讨書,阿寶爸爸寫的是申訴書。二者看似相近,實則天壤之别。檢讨書是承認自己錯了,申訴書是堅持自己沒錯。阿寶爸爸寫了幾十年的申訴書,時常苦悶,卻從未在原則問題上妥協過。也許是經曆了太多大風大浪,面對着重重的打擊和不公,阿寶爸爸始終一聲不響,氣定神閑地忍下了所有。

在阿寶記憶中,爸爸脾氣不好,有時候因為寫申訴,心情苦悶,也會遷怒他,但是事後總會委婉地跟他道歉。搬到工人新村後,因為頂着個“反革命”的帽子,阿寶爸爸生怕青春期的兒子跟朋友們交往的時候,會捅出什麼簍子來。為此他拿出了當年做地下工作的本事,經常暗地裡監視阿寶的動向。但他隻是暗中了解,卻從來不加幹涉。雪芝的哥哥反對阿寶跟妹妹戀愛,上門鬧事,阿寶爸爸力挺兒子,幾句話就把對方說得落荒而逃。他教訓雪芝哥哥們的那一段,才叫真正的“腔調”。

另外,阿寶哥哥與他爸爸的關系也很令人深思。阿寶爸媽在香港時,因為工作太危險,不得不把剛出生的兒子送了人。這位養父也是做情報工作的,雖然不确定是否加入了我黨,但一定是革命的支持者,并且對阿寶爸爸欽佩有加。阿寶哥哥雖然從來都沒被親生父母撫養過,卻一直思念着雙親和弟弟,經常寫信問候,這顯然與香港養父對他的教育分不開。雖然阿寶爸爸送養的時候已經明确表示,這孩子從此跟他橋歸橋路歸路,但這位養父卻從來沒有讓戰友的孩子忘記根本。他一定告訴過養子,他的父親是一個多麼鐵骨铮铮的英雄。所以阿寶哥哥才對父親從無怨恨,隻有尊敬。

很有意思的是,阿寶哥哥雖然在香港長大,卻頗遺傳了爸爸當年搞情報的天賦。有一個例子就是,他雖然跟家裡久不聯系,卻硬是通過蛛絲馬迹,推測出爸爸身體所有的病痛,并從香港買來了對症的藥品。同理,劇中的寶總闖蕩商海時,他身上的俠氣,膽魄,敏銳和聰慧,以及與實用主義信奉者爺叔全然不同的,對于心中認定的道義和情感的執着堅守,也許都來源于家庭的影響,特别是在劇集裡連影子也沒有的父親。

另外,再補充一點。阿寶爸爸看不起資本家,視金錢為糞土,年輕時就跟阿寶爺爺斷絕了關系,但到頭來,依然割不掉父子間的羁絆。阿寶雖然很愛爸爸,也不是處處聽他的話的。當年哥哥從香港寫信來,阿寶爸爸怕受牽連,從不準家裡任何人回信,阿寶就沒聽,給哥哥寫了回信,哪怕爸爸發現後受了罰,也依然堅持。後來兄弟倆的通信一直沒有中斷,阿寶爸爸心知肚明,卻再也沒有阻止。當阿寶的哥哥嫂嫂帶着藥品和五千港币回來認親,還表示會把阿寶辦到香港的時候,阿寶爸爸退回了一切東西,一邊對哥哥說,“原諒我”,一邊給他吃了閉門羹。他還嚴禁阿寶跟哥哥做生意,就算時代變了,他也覺得隻有集體可以做,個人不行。但這一次,阿寶還是沒有聽他的。阿寶跟爸爸之間的這種敬愛卻又叛逆的關系,在劇中也有所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