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天上月與水中月——細說87年的阿寶與雪芝

雪芝去香港後,阿寶幻想過無數次與她的重逢,其實就是幻想過無數個雪芝的樣子,但是,他從未想過雪芝會這麼愛慕虛榮講究物質,甚至當面嘲諷自己。這簡直颠覆了阿寶對于愛情和自我的全部認知。所以他後來回憶雪芝時,總說自己看不清她。所謂看不清,就是極度抗拒雪芝對他的态度,卻又想不出,除了最不願意接受的理由外,雪芝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地對待他。

阿寶為什麼會這樣想呢?因為1978年與他談戀愛的那個雪芝,不但不虛榮,而且不虛榮到了出塵脫俗的地步。當時男女戀愛,單位性質極重要。阿寶是小集體工廠的機修工,雪芝是全民單位售票員,天差地别。更有甚者,阿寶爸爸還沒有平反,他一個在集體小廠做機修工的“反革命子女”,自己都覺得跟雪芝談戀愛不可能。但是雪芝一點都不在乎,一直跟阿寶大大方方交往,甚至直接到阿寶工人新村的家裡找他。

阿寶家住的“兩萬戶”,是雪芝哥哥口中的“垃圾地角垃圾房”,門口還天天挂着阿寶爸爸“我破壞革命死不認賬罪該萬死”的認罪書。但是我們看看雪芝跟阿寶在這樣的陋室裡,都是怎麼相處的:

“下午一點鐘,天氣陰冷,飄小清雪,新村裡冷冷清清,房間裡靜。阿寶倒一杯開水,兩人看郵票,看豐子恺為民國小學生解釋《九成宮》。後來,雪芝發現窗外的臘梅。阿寶說,鄰居種的。雪芝說,嗯,已經開了,枝桠有筆墨氣。阿寶說,我折一枝。雪芝說,看看就好了。阿寶不響。雪芝說,真靜。阿寶說,落雪了。雪芝說,花開得精神,寒花最宜初雪,雪霁,新月。兩個人看花,玻璃衍出一團哈氣,雪芝開一點窗,探出去,雪氣清冽,有淡淡梅香。雪芝說,天生天化,桃三李四梅十二,梅花最費功夫。阿寶說,這是臘梅,也可以叫真臘,黃梅。雪芝說,也算梅花呀。阿寶說,我記得一句,寒花隻作去年香。雪芝說,梅花開,寒香接袂,千株萬本,單枝數房,一樣好看。阿寶說,嗯。雪芝不響。阿寶說,我有棋子。雪芝搖手說,算了。阿寶說,為啥呢。雪芝嫣然說,阿寶不認真的。阿寶笑笑。雪芝說,我隻記得一個對子,棋倦杯頻晝永,粉香花豔清明。雪芝伸手,點到窗玻璃上,寫幾個字。阿寶覺得,眼前的雪芝,清幽出塵,靈心慧舌,等于一枝白梅。兩個人講來講去,毫不拘束。一個半小時後,雪芝告辭。“

在那樣一個精神和物質都極度貧瘠的年代,雪芝一個普普通通的售票員,卻有着如此豐富的精神世界和審美水準,堪稱超凡脫俗。細看兩個人的對話,雪芝很“響”,一直在說。阿寶雖“不響”,但他會拿出自己的郵票和字帖與雪芝同看,也會傾聽雪芝,懂得她說的每一句話,并恰到好處地回應。兩個人一來一往,毫不拘束地一聊就是一個半小時。雪芝為什麼喜歡跟阿寶說話?是因為這些話除了阿寶她無人可說,阿寶就是唯一能懂得她的soulmate。

阿寶懂得雪芝,得益于思南路多年的家庭教育。而雪芝的精神底蘊,從原著上看,應該來自她的母親,而不是勢利眼的父兄。阿寶在那個年代,遭受了很多傷害和白眼。雪芝各方面的條件要比他好,卻毫不計較外在,單純為了阿寶這個人而真心愛他。雪芝給予阿寶的,除了愛情的甜蜜,更有莫大的安慰與鼓舞,讓他重新燃起了對自己的信心和對未來的希望。

可是,世事難料,最美好的風花雪月也抵不過殘忍的現實,雪芝還是跟着親戚去了香港。其實雪芝并不情願分手,臨别前主動抱着阿寶,說上她的車永遠不要買票。所以78年的阿寶雖然傷心,卻堅信雪芝是愛他的。事實也的确如此,不僅雪芝是阿寶的白月光,阿寶也是雪芝的白月光。

了解了這些前塵往事,才會明白,1987年的重逢,雪芝對阿寶說的話,對他是怎樣的打擊。他固執地不相信雪芝能變成這樣,甚至連回憶裡她的臉,都在蒸汽中模糊起來。直到1993年,當已經成為寶總的阿寶,終于在香港酒店與做服務員的雪芝重逢的時候,才終于了斷了折磨他六年的那個執念。卻未曾想到,自己有可能因此錯失了更加珍貴的東西。

變成寶總的阿寶認為,雪芝當初是為了面子,假裝自己有錢,并嘲諷自己沒錢,所以雪芝一定是愛錢的,正如他自己也是愛錢的。但實際上,雪芝對他的愛,從來都與錢無關,哪怕在物質上,也沒有他以為的那麼落魄。其實93年香港頂級酒店的服務員,工資遠超上海絕大部分的老百姓,更别提13路上的賣票員了。雪芝說“人往高處走”,是真話,她去香港确實沒有什麼好後悔的。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上看,雪芝在上海的時候,是個家住“上隻角”,每天臨帖下棋讀外國文學的文藝女青年;到了香港,卻隻是個被人看不起的内地窮打工妹,每日為了錢辛苦打拼,曾經的那些高雅的愛好和追求,都變成了一無所用的東西。這種精神上的苦悶同樣是不足為外人道的。而雪芝越是苦悶,越是懷念阿寶這個soulmate白月光,所以她才會那麼多年一直對阿寶念念不忘,哪怕分開十年了,都一定要回來見一面。

其實,當年從上海前往香港的很多人,都有雪芝這樣的困境。就連有些已經小有名氣的作家,到香港後,也在理想與稻粱的矛盾中掙紮。王家衛導演在談到《花樣年華》的周慕雲時,專門談到了這一點。但是,從1987年起就在上海拼命搞錢的阿寶,這一次卻無法對雪芝感同身受。他隻覺得她生活落魄,愛錢卻缺錢,并決定向她伸出援手。兩個人的對話是這樣的:

雪芝:你來香港幹什麼?

阿寶:我來幫服飾公司,談進口品牌。

雪芝:聽說你現在做得不錯,做進南京路了。老早能到南京路兜一圈,都是大事情了。(注意:阿寶跟雪芝遇到是93年7月,離2月份三羊進南京路隻有五個月,但雪芝遠在香港,卻連這都知道。反觀阿寶,87年就有雪芝的名片,知道雪芝所有香港的聯系方式,自己親哥哥就在香港,自己也經常去香港,六年了卻對雪芝的境況一無所知。)

阿寶:我也沒想過。你不是開公司嗎?(按說看到雪芝做服務員,他就已經完全明白了。但因為當初被刺激得太深,他一定要親口問一遍才罷休。)

雪芝:開過,但是沒成功。運氣沒你好。(如實以告,真開過公司,但倒閉了。)

阿寶:做生意嘛,輸輸赢赢很正常的。你假使還想做生意,想賺鈔票,可以回内地,回上海。現在機會很多。(開始談錢,開始鼓勵雪芝賺錢,在香港開不了公司可以回上海開,上海現在不一樣了,有機會賺大錢了。)

雪芝:我不回去。回去做啥?再去十三路賣票啊?我跑出來了,就回不去了。(雪芝完全沒接阿寶“你要是想做生意……”的茬,明着告訴阿寶自己現在根本不想做生意也不想賺錢。“再去十三路賣票”是給soulmate最後的提示——我可以回去,但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和你在一起。)

阿寶:現在上海不一樣了。(繼續談錢,繼續談做生意,繼續鼓勵雪芝回上海賺錢,上海現在今非昔比能賺大錢了……)

雪芝:你也不一樣了。(你對我的心也不一樣了,你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處處懂我的白月光了。)看到你過得好,我為你開心。(我知道你有錢了,成功了,我為你高興。)人總要趕一頭,要麼走要麼留。唯獨不能後悔。後悔沒藥可救。(這句話可以對照《一代宗師》中宮二的獨白:“所謂的大時代,不過就是個選擇,或去或留,我選擇了留在屬于我的年月。” 寶芝二人,雪芝遠走香港,心卻停留在過去;阿寶留在上海,心卻走向了未來。)

阿寶:不回去也可以。你待在這裡,做我的香港代表。(繼續談錢,繼續表示可以幫雪芝賺錢。)

雪芝:不用了。你靠你自己,我也靠我自己。否則就沒意思了。講好再看十年,還有四年。還沒到下結論的時候。(明确拒絕,我不要你的錢,也不想做你什麼勞什子的香港代表,我要的是你的人。我的錢我自己賺。你既然覺得我當年答應十年之約就是要跟你比誰賺的錢多,那我就跟你再比四年好了。)

阿寶:那麼四年以後,我們九七再見。(注意:87年那次“我們再看十年”,是雪芝先提的;而這次“四年後見”,是阿寶先提的。)

雪芝:我們九七見。(那就見吧……反正對我來說,輸赢都無所謂了。)

雪芝:哎,我問你,你有人了嗎?(走後回頭問阿寶,這時候雪芝已經決心了斷這段感情。)

阿寶:我還是一個人,老樣子。你呢?(注意:阿寶回答時,低頭了。)

雪芝:我有了。(知道阿寶還是放不下,但哪怕他還是單身,對自己也沒有愛了。于是果斷告訴對方,算了吧。雪芝說自己“有人了”是沒說實話,阿寶大概也知道她沒說實話。)

阿寶:蠻好。(造化弄人,緣分盡了,無可奈何。)

雪芝:你回去就當今天沒碰到我過。(你回去别跟上海的朋友們提起我,也請你忘了我吧——但阿寶回去還是跟陶陶說了,說雪芝成了腰纏萬貫的大老闆。為了維護她的面子,他編造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但他最在意的還是她有沒有錢……)

縱觀寶芝兩人的對話,再比比當年心心相映一起賞梅看字帖的他們,無限唏噓。六年前阿寶對雪芝說,給我十年,我會證明給你看你是錯的。正是他心中對雪芝未泯的愛情,激勵他去拼搏奮鬥,掙一口氣。但是,六年之後,當阿寶提前完成了約定,消除了兩人之間所有的物質障礙的時候,當初對雪芝的愛卻消失了。不但愛消失了,就連他們曾經那樣默契的心,也早已不在同一個頻率上跳動了。

作為香港頂級酒店的服務員,雪芝見得最多的就是滿口是錢的男人。所以當阿寶開口規勸她怎麼賺錢的那一刻,她心中的白月光就泯然衆人矣了。她知道阿寶單身是為了自己,但也徹底看清楚了,他對他們的感情隻剩執念,而她愛的隻是一個幻影。所以她主動開口,為兩人做了了斷——讓我們從此各走各路,都不要再執着了。

接下來,《随緣》的音樂響起。從後來的字幕中我們知道,阿寶碰到雪芝後,又在香港呆了兩個月。但是在這兩個月中,他明明知道雪芝在哪裡,卻一面也沒有見她。又過了兩個月,雪芝死在了香港,骨灰回了上海,落葉歸根。那句“你回去就當今天沒碰到過我”,成了她留給阿寶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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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随緣》這首歌,唱的是雪芝,阿寶,小汪三個人。雪芝部分歌詞的意思是“失去”;鏡頭轉到哭着在工廠屋頂吃冰棍小汪時,歌詞的意思是“承受”。最後兩句,鏡頭又轉向了從香港回來的阿寶,他的拉杆箱突然斷了,沒法輕松地拉着走,便把箱子拎起來,負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