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聊聊塔可夫斯基的《鄉愁》。

不過,對這樣一位入駐先賢祠、有着世界現代藝術電影“聖三位一體”稱号的大神(另兩位是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和意大利的費德裡科·費裡尼),該怎麼聊呢?其人其作的研究早已汗牛充棟,專家學者、北電師生、資深影迷都談過他,我能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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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處溫泉旁,安德烈認識了一個别人眼中的“瘋子”——因恐懼世界末日到來而把家人關閉七年的老警察多米尼科。倆人一見如故,因對生命的共同理解成為知音。最終,疲憊不堪的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各自踏上“歸鄉”之路。

(影片以相同的鏡像、瓶子的“共鳴”、兩滴油的融合及“1+1=1”的牆面背景顯示二人的心有靈犀、一體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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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米尼科去到羅馬的凱撒廣場演講三天後毅然自焚。

與此同時,安德烈也來到一處幹涸的溫泉完成了多米尼科的遺願:他手捧一隻點燃的蠟燭,反複三次才保持燭火不熄地穿過了整個溫泉。當他抵達終點時,突發心髒病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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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鄉愁》的大緻情節,其實它在一衆藝術電影中算是“好懂”的,因為起碼還遵循着叙事的因果律。相比之下,阿倫·雷乃的《去年在馬裡昂巴德》和安東尼奧尼的《奇遇》走得更遠。

而觀衆覺得“難懂”在于:片中人物所在客觀空間和人物心理主觀空間的無縫連接——就像安德烈上一秒還在跟背景中的尤金妮娅說話,下一秒就看到了他在蘇聯的妻子,這種鏡頭連接方式意在凸顯主角的心理過程和心理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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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同時夢見女翻譯尤金妮娅和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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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看見”家鄉親人

再一個“難懂”之處就是隐喻和象征。除了剛才提到的鏡子、瓶子、兩滴油、“1+1”外,影片還有一處極高明的人物出場鋪墊:安德烈回到賓館倒頭便睡,此時,一隻狗從旁邊的衛生間走出,來到安德烈床邊——事後我們才知道,這隻狗正是“瘋子”多米尼科養的。用以表現其人未至,而他的靈魂已開始對安德烈施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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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聽完這段話,我不由深吸一口氣。它的殺傷力是如此之大,乃至将安德烈說到飙鼻血。

這段話,在我聽來像是蕾基娜·奧爾森小姐對“負心漢”克爾凱郭爾的内心幽怨,而我們的主人公安德烈正像一個克爾凱郭爾有神論存在主義的信徒。

這麼講,你對“苦大仇深”的《鄉愁》是不是有種别樣的、豁然開朗的理解?反正我就是這麼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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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安德烈這番近似呓語的獨白中你看到了什麼?——既有詩人一般的自怨自艾、亦有哲學家式的雄偉思辨,更兼一種神經質的脆弱+偏執狂的執拗,這實在太克爾凱郭爾了。問題是:一個人怎麼可以矛盾成這樣?既标榜愛又拒絕愛、救人的同時又質疑自己的救人行動乃至分化出第二自我——“瘋子”多米尼科?

——每個人都可以做出每個人的理解。畢竟,人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的矛盾體。但克爾凱郭爾的學說提供了一種解釋:

現世生活本就充滿矛盾,像黑格爾那樣自以為端出一套能同時容納矛盾雙方的辯證法,就能稀裡糊塗走向美好彼岸的想法,純屬癡人說夢。且先不論什麼矛盾的“對立統一”是否為真理,就算是,它也隻能在抽象和理論中實現。可事實是:每時每刻遇見矛盾的,是活生生的、具體情況下具體的人。在矛盾雙方面前,這個人隻能做出“非此即彼”的“極端”決定:要麼選這個、要麼選那個,但不論怎麼選最後都會出問題——這個問題就叫“絕望”。

黑格爾那種理性的自負是種絕望;而超越理性、投身宗教(信仰)的努力,同樣是種絕望。因為人僅憑有限的生命是無法揣摩無限的神的意志的,神也不會向你做出任何承諾——“因為荒謬、所以信仰”,所以這信是絕望。也就是說克爾凱郭爾不僅反理性、也反非理性;不僅反黑格爾、還反他自己。

這下知道:克爾凱郭爾為何能被奉為“存在主義”的先驅了吧,沒有這個人,就沒有後來的尼采、薩特和加缪。請接着看安德烈這句話,多麼存在主義啊:

“我身後不再有翅膀在夜幕中閃爍。歡宴中,我是盡情燃燒的蠟燭,在黎明時聚積燭淚:是誰當被哀悼?又有何值得驕傲?如何放下最後一絲歡娛,輕輕地死去,隐匿在借宿之地,像詩篇,照亮死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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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爾凱郭爾思想的一極就像代表人本主義、存在主義的安德烈,而另一極就像有着強烈基督教信仰的多米尼科。克爾凱郭爾對他那個時代沒有真正的基督徒、普羅大衆耽于聲色極為憎惡和反感:一個淺薄的屬于小市民的教會與上帝通過耶稣基督彰顯于塵世的偉大信仰有何關系?因此,在克爾凱郭爾生命的最後兩年,他以大無畏的姿态向當時的基督教會發起了猛攻。

相較克爾凱郭爾對假信仰毫不留情的批判,在廣場上對衆人宣講的多米尼科面對的是個無信仰的更加糟糕、更不可救藥的世界:

“前人的聲音告訴我,人的靈魂是自由的,可以擺脫肉體、不受約束,所以我絕非僅有一面,我能在瞬間感受到無窮事物。這時代最悲哀的事莫過于偉人不複存在,心靈之路被陰影籠罩,我們要聆聽看似無用的聲音。我們滿腦子隻想着市政管道、學校秩序、柏油路面和福利保險,去聆聽蟲鳴聲吧。我們必須用偉大的夢想,充實每個人的眼睛和耳朵,必須有人疾呼‘要建造金字塔’,即使做不到也沒關系。我們必須點燃這個希望,必須拓展我們的靈魂,直至無窮無盡。如果你希望世界能夠進步,我們就必須手拉手,無須區分所謂的‘健康’與‘疾病’。‘健康’的人啊!你們的健康有何意義?人類的眼睛全都在望向深淵,我們正堕落其中......宏偉終将謝幕,渺小得以永存。社會應再次團結而不是分裂,必須回到我們的來處,回到我們走錯方向的那一步,回到生命的源頭。這是什麼荒唐的世界啊?要讓一個瘋子來告訴你們,你們應該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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