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我》有處情節引發了廣泛的争議:雅雅(周雨彤)先是問劉春和(易烊千玺):“你會‘鼓’麼......(就是)勃起?”,後來又在劉春和撫摸自己頭發時,順勢抓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能在大銀幕上呈現殘疾人的性需求是個進步。不過,依然有不少觀衆覺得雅雅的舉動十分“突兀”并對她與劉春和的關系感到迷惑不解。對此,我來談談自己的看法。

首先,劉春和與雅雅是一組“鏡像”的關系。他們透過對方反觀自己、更好地認清了自己,明确了接下來的道路。

...

“鏡像關系”是電影直接給到的鏡頭語言,計有兩處:

一次是在公廁外的洗手池,倆人第一次攀談。請回憶下當時的畫面:大多數時候,每當一個人開口說話,另一個往往是在洗手池上方的鏡子中浮現——利用鏡面是很多電影都會使用到的技巧,意指二人的關系并不穩定,宛如鏡花水月(最出名的當屬《霸王别姬》,如下圖)。

...

另一次是在雅雅已經“抛棄”劉春和後,劉春和幻想雅雅在家中的鏡子裡出現,劉春和問她:“為什麼人不能像蟬一樣,每蛻一次殼,就獲得一次新生?”雅雅随後擁抱他說“可以啊”并幫他“蛻皮”。

“蛻皮-新生”的含義很好理解,但大家不妨進一步想想:雅雅幫劉春和“蛻”去的,究竟是什麼“皮”?

——是殘疾人對愛情不切實際的幻想。

...

雅雅以實際行動刺激劉春和領悟到個殘酷的真相:在愛情中,殘疾就是殘疾,永遠不會被“平等”看待。劉春和說“我是個正常的二十歲成年男性”與他在咖啡店說“我就是個記性很好的普通人”的心态是一樣的,隻不過一次是在愛情中追求“平等”、一次是在職業中要求“平等”。

雅雅的無意傷害和最終消失讓劉春和明白:作為殘疾人,或能通過相較普通人的加倍努力在求職(咖啡店)、考試(大學錄取通知書)、專業技能(學駕照)和社會待遇(公交公司道歉)方面與普通人達成勉為其難的“平等”,但在最私密的情感領域,永無可能。因為愛情涉及性欲、生殖和基因,一個普通人和殘疾人相戀是反人性和反本能的。

所以雅雅可以和劉春和做朋友,甚至是開些“越界”的玩笑,但當劉春和鄭重其事地以牽手向其告白,她就隻有恐懼和逃離。對此,我們不能苛求女孩兒太多。比起絕大多數人,她已經主動向劉春和釋放了更多的真誠和善意,譬如那個咖啡店店長——後者隻是出于避稅的考慮才錄用殘疾人,這就是純粹的利用。

...

這麼說你就能理解當劉春和觸碰雅雅頭發、掙紮着想要有下一步動作時,雅雅為何會“及時”将他的手挪到自己的胸口——此時“越界”的不是雅雅,而是春和。你将雅雅的“輕佻”動作視為對“摸頭發”的制止便豁然開朗:

“摸頭”跟“牽手”一樣,是屬于情侶身份的标簽和親昵動作。“摸胸”反而無此意味——尤其對雅雅這種大大咧咧、活潑外向的女孩兒。大家不妨回憶下自己的青春期:學生之間經常會有些過分的身體接觸(如男生的摟抱摔打、女生的彼此“調戲”),那是屬于“兄弟”或“姐妹”間的無界限玩笑。也就是說在雅雅心中:她是将劉春和當作一個能敞開心扉的“哥們兒”,再加上對其身體狀況的同情,才允許摸胸的行為(你不是會“鼓”但從沒感受過麼?那讓你感受一次!),但她無法接受劉春和的愛意(摸頭發)。

...

因此後來的拒絕牽手,實則是雅雅對劉春和“想要愛情”的二次拒絕。

不妨回顧下“摸胸”前發生的事情:劉春和給雅雅看了自己寫的詩“你是高聳入雲的辰星,而我是穿梭于孤寂之河的怪人。”——這份表白雅雅是get到了的,那她是怎麼反應的呢?

“......喜歡!收下了。”

在“斬釘截鐵”地回應“喜歡!”前,雅雅略微頓了頓。通過“極簡”的台詞+當時周雨彤臉上的微妙表情,凡有過戀愛經驗的人不難看出:雅雅此刻是口是心非的,她不忍傷害春和,并在考慮下一步的應對之策。

——後來的“摸胸”即可視為對這首詩(這份愛)的回報。

可劉春和緊接着又說:“你看清楚了,我是個正常的二十歲成年男性。”——當劉春和把手摁在雅雅胸部上時,她的臉色都很坦然,恰是在劉春和說完這句話後,雅雅的神情變了。

對雅雅來說,劉春和這一強調“你看清了”的繼續争取愛情的嘗試多少顯得有點“得了便宜賣乖”,雅雅“看清楚了”,在她看來:摸胸已算是對春和愛的回報,“這事兒”到此就完了。可春和的話卻沿着雅雅先前那個“勃起”的玩笑繼續講,這讓雅雅意識到:劉春和是真想追求自己,而自己的玩笑對他造成的傷害也未“還清”,她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怎麼辦了。

幸好此刻母親(蔣勤勤)闖入,打破了僵局。

聽我這麼解釋,還覺得摸胸戲碼“突兀”麼?

好,讓我們說回先前所講的“鏡像關系”。

劉春和初見雅雅,她正和朋友一起扔飛盤。這是個很精巧的對位設計:扔飛盤需較好的身體靈敏度和反應度,對四肢不協調、行動不便的劉春和來說,“扔飛盤的女孩”就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夢,雅雅就像一頭靈動聰慧的小鹿,一頭撞進劉春和的心裡。

所以當飛盤落在劉春和腳下的時候,面對雅雅“扔還給我”的要求,劉春和顯得十分慌張:他怕雅雅發現自己的“異常”後,會投來異樣的目光。

...

這種目光,劉春和再熟悉不過,無非“憐憫”、“恐懼”或“厭惡”三種。

可出乎意料的是,當雅雅看出劉春和是殘疾後,她的目光超越了這三者,反而報以熱情的微笑。這是劉春和夢寐以求的“直視自己”的“自己人”目光,他因此對雅雅一見傾心。

那雅雅為何會對劉春和毫無歧視,甚至産生好感并主動接近,這真實嗎?

關于雅雅的身世,影片着墨不多,但我們依然能從中窺出很多信息。這對理解雅雅這個角色十分重要。

在公共衛生間,雅雅問劉春和:“你不會還沒畢業吧!”(劉春和強調:“我高中畢業了,20歲了”)。

後來她又跟劉春和說自己是“全職女兒”,“我媽給我發工資,但這日子也快過不下去了。”

從以上兩段話我們能看出:

1、雅雅應該比劉春和大兩三歲(雅雅是大學畢業生,而劉春和因為病情的緣故,20歲才考上大學)。雅雅看劉春和完全是“弟弟”,而劉春和卻第一時間強調自己是“20歲的成年人”。

2、雅雅畢業之後工作不順,所以回到母親身邊當起了“全職女兒”(這就解釋了雅雅為何如此之“閑”,有時間和朋友玩飛盤并加入老年合唱團),但待業太久不是長久之計,一味在家啃老也使母女關系岌岌可危(注意雅雅的父親同樣是缺席的,在親子關系上,她和劉春和可謂“同病相憐”。)

待業在家、無所事事的雅雅内心是迷茫的,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能幹什麼,所以當她看到一個殘疾人都能全神貫注、全力以赴地擊鼓,都讀過那麼多書時,她的内心被震動了。她對他充滿了好奇,渴望進一步了解他。

...

劉春和身體殘疾而精神強大、雅雅身體健全卻精神迷茫——他們構成全片三大鏡像關系之一(另兩組分别是外婆和母親、劉春和與老年合唱團)。通過短暫的相處,二人都得到了進一步的成長:劉春和接受了“愛情”的遺憾,實則是承認了殘疾人終有努力也無法企及之處;雅雅分清了“愛情”和“同情”的區别,也堅定了勇敢面對生活的決心(影片結尾我們看到雅雅亦出現在車站,她終于決定離家打工而不是繼續啃老)。

我相信很多人的成長之路上,都有過一個雅雅或劉春和那樣的異性朋友:你們之間曾無比暧昧、心照不宣卻最終擦肩而過、斷了消息。那分不清是友情還是愛情的青春迷惘、小鹿亂撞的滋味可謂是: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小小的我》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部分内容。不愧是女導演才會有的細膩心思。我在網上看到一種很陰謀論的分析,說什麼雅雅是詐騙集團的一員......這種異想天開的“解讀”與大旗黨們分析國際局勢的思路很像......我覺得:還是多了解點主創訪談,别悶着頭自己瞎琢磨。

最後,簡單談談本片的缺點吧。

主要體現在表演和鏡頭上。影片的表演有時用力過猛,這便使情緒顯得過于飽和,而偏偏電影的故事又比較薄弱——情節過弱+情緒過飽造成的直接觀感就是疲憊。韓延的《我們一起搖太陽》就有這個問題。

我舉兩個例子:一是老年合唱團成員給劉春和唱生日歌那一幕,衆人的反映就太誇張,顯得“生活失真”;二是扮演母親陳露的蔣勤勤在病床邊的哭戲也略嫌“過度”。

...

林曉傑的表演比較契合外婆陳素群的性格特征,總體不錯。但個别場景也存在“過度”問題,比如:得知春和被咖啡館錄取、看到春和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的反應。

易烊千玺對這個角色是花了大功夫的,完成效果還算可以。他演的是個“重度腦癱”(根據其肢體及表情扭曲程度),但這種情況,鏡頭就不該一味怼臉拍或始終強調肢體。這會将演員原本正常的演繹放大到“過度”的程度,再舉個例子:

影片開場前兩個鏡頭分别是劉春和的腳部和手部特寫,之後就切到他上天台。但拍攝腦癱爬樓,采用仰拍或俯拍的大景深鏡頭更能凸顯人物的渺小與不便,特寫+特寫算是失策。

...

這跟心理學有一定關系:在觀衆對劇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你若想引發對拍攝對象的共情,需采取循序漸進的方式,不要一上來就搞“視覺沖擊”。劉春和寫字、吃飯、打鼓時免不了手部吃力動作的特寫,最好是在對人物有一定交代後再呈現,結果全片開場就用了,頻繁的“特寫刺激”會使觀衆“移情疲勞”。

另外,楊荔鈉關注底層、表現殘疾人生活的用心值得嘉許,但因衆所周知的原因,這種呈現或“被看見”仍是有限度和帶濾鏡的,影片究竟展現出多少殘疾人群體生存的真實困境仍待商榷:就像不是每個殘疾人都能碰見願意“利用”自己的老闆、不嫌棄自己的大學和駕校、支持自己的家人,更不是考上大學就能“後面的路自己走了”。劉春和的運氣,實在太好。

當然對能上映的院線片而言,我們也不好奢求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