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8号,中國藏族導演、編劇、小說家萬瑪才旦突發疾病去世,享年53歲。這正是一個藝術家創作生涯的巅峰時期,屬實英年早逝,令人歎息。一時間,電影人紛紛緬懷追憶這位藏漢影視語言交流的使者。

晚上微信讀書給我推薦了萬瑪才旦去年出版的新書《故事隻講了一半》,這是一本關于藏地生活的短篇小說集,一共十篇,我一口氣很快就看完了,一來因為書比較短,二來是作者真的很會講故事。

這些故事最大的特點是“質樸”,語言平平淡淡的,誰都讀得懂,那些淺顯的文字自顧自地拉着人讀下去。有的故事在不動聲色的叙述中讓我滴下淚來,比如《水果硬糖》,有的故事讓我想起了兒時讀過的民間故事,有一股遙遠的古老風味,比如《屍說新語:槍》。讓我驚奇的是,書中竟然有幾處谶語,似乎預示了作者之殇。

我也笑了,說:“好吧,一杯卡布奇諾吧,不能再喝黑咖啡了,喝多了心髒也受不了,心髒特别難受時,我還要吃速效救心丸呢。”

一個畫面在我眼前浮現,當電影裡的一個人開始捂住心口,他往往日後會死于心髒病。萬瑪才旦導演是預感到了自己的不幸嗎?

她說:“我現在五十三歲了,基本上可以放下曾經放不下的一切了。”

導演,你現在也是五十三歲,是因為放下了,所以就離開了嗎?

萬瑪才旦之前,藏區幾乎沒有電影導演。雖然也有藏族題材電影,但那往往是外人眼中的藏族生活,藏人能歌善舞、清澈純真,他們淳樸,他們虔誠,他們與世隔絕——但那不是真正的藏族生活,那是外人心目中的藏族在銀幕上投射的浮光掠影。

曾經以文學為夢想的萬瑪才旦,當了幾年小學教師後,放棄公職考上了西北民族大學藏語言文學系,原本是應該用小說來講述藏族故事的,後來又偶然進入北京電影學院學習,與電影結緣,于是電影成為他更加得心應手的講述工具。我看了他的電影《氣球》,果然導演質樸的故事在光影畫面的配合下,比小說裡更加具象。

《氣球》的故事發生在上世紀末,一個普通的牧民家庭裡,達傑和卓嘎夫妻倆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大兒子在縣裡上藏文學校,兩個小兒子在家裡幫爺爺放羊。兩個兒子太調皮,偷走了父母的避孕套吹成氣球玩,卓嘎懷孕了,幾乎在同一天,爺爺去世了。

生活本就不富裕,每交一次學費都要賣掉一隻羊;卓嘎日常操勞也很辛苦,她想要拿掉這個孩子。可是上師告訴達傑,爺爺的靈魂将轉世回到這個家庭。于是達傑、大兒子、卓嘎的尼姑妹妹,所有的家庭成員都請求卓嘎生下這個孩子,原本恩愛的夫妻為此生了嫌隙。

電影的主題很簡單:根深蒂固的輪回轉世信念和女性自主身體權發生了沖突,藏族女性往往身不由己,隻能隐忍地過一生。

但是達傑就錯了嗎,一個人怎麼能夠抵抗上千年的宗教傳統,佛教的輪回轉世是藏民心中的真理與信仰,達傑怎麼能斷掉父親回家的路呢?據說導演本人從小也一直确信自己是某位親人轉世的。

...

卓嘎的妹妹阿尼的故事是另一條線。阿尼過去曾經與一位藏文老師交往,藏文老師把兩人過去的愛情故事寫成了一本書,交給阿尼,試圖消除兩人之間的誤會。但這本書卻被卓嘎扔進了火爐裡,哪怕妹妹不顧燙傷從火中一把搶救出來,卓嘎終于還是偷偷地把書燒掉了。

從轉世的親人,到當教師寫小說的經曆,都像極了導演本人的經曆。UCLA電影學院影視寫作專業的主席理查德·沃爾特說過,“ 你的心和你的手決定了你寫出的所有劇本都隻是:你自己的故事。”能講好藏族故事的,也隻能是藏族導演萬瑪才旦。

影片的最後,阿尼帶卓嘎一起去寺廟,卓嘎說,“我現在覺得,你當了尼姑也挺好的,至少比我好。”

阿尼仍然沒有舍棄紅塵的眷戀,卓嘎被世俗生活折磨得透不過氣。她們都羨慕着、也插手着對方的生活。

...

是藏地的,也是普世的生活,哪一個年輕孤獨的心靈沒有過對愛情的不舍,哪一個疲憊的母親沒有在圍城裡發出過悔不當初的懊惱呢?

所以他不僅僅是藏族導演,也是中國的導演、世界的導演萬瑪才旦。他執導的電影《尋找智美更登》入圍第62屆瑞士洛迦諾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老狗》獲第15屆布魯克林電影節最佳劇情片獎;《五彩神箭》獲得第1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最佳攝影獎;《塔洛》入圍第72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撞死了一隻羊》獲第75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獎;《氣球》入圍第76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地平線單元。

理查德·沃爾特說,電影應該在何時結束?應該在觀衆覺得“太早”的時候結束,與其讓觀衆滿足,不如讓觀衆在結尾時覺得有點意猶未盡, 讓觀衆越過結尾進入影片隐含的負空間。

萬瑪才旦導演的《氣球》正如同他的小說一樣:故事隻講了一半,當兒子擔心地問她:“阿媽,你不會也在寺院當尼姑吧?”她沒有回答;當達傑終于給兩個兒子買了紅氣球,氣球卻越飛越高,每個人都仰頭用自己的視角看紅氣球,那一刻他們對生活的向往和無奈,隻能留給觀衆自己去揣摩。

但是這一次導演玩大了,他甚至把自己生命的故事也隻講了一半,隻留下八部長片和未完成的遺作《陌生人》。

沒人看見過生命的輪回,隻看見生命的延續。萬瑪才旦導演的兒子久美成列,子承父業,執導的電影處女作《一個和四個》在亞影上斬獲兩項大獎;父親未剪完的片子,不知久美是否有望繼續完成。

《氣球》的電影推廣曲《生生不息》唱道,“無生不息,四季如一,無常的河在無常之地化盡;生生不息,往複無盡,世間若如器從來不白不明。”生命不止,影像長留,我們終将會在銀幕上與導演一再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