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于奇遇電影:圖文版

功夫片終結了嗎?《一代宗師》和《葉問》系列之後,如果《戰狼》系列不往功夫片發展,那肯定是終結了。功夫片終結了之後怎麼辦?徐浩峰給出過一種路線:在“練家子”的基礎上去寫“武林”,不再去展現“功夫”的奇觀,反而去分析其背後的意識形态性(《倭寇的蹤迹》),以及以“功夫”為名的權力鬥争(《師父》)。陳翠梅的新作《野蠻人入侵》令人驚喜地給出了另外一種重啟功夫片的路徑,這也是本片最重要的意義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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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浩峰2015年作品《師父》,探讨功夫片的一種可能性

陳翠梅即便不是絕無僅有,也肯定是為數不多敢于挑戰功夫片的女導演。“打女”在功夫片裡也早有傳統,現在能看到的最早的影片,大概是1929年的《紅俠》和《女俠白玫瑰》(中國電影資料館偶爾會拿出來曬一曬),那還是“神怪武俠片/古裝稗史片”脈絡裡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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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俠白玫瑰》(1929)

《野蠻人入侵》明線裡挑戰的是《諜影重重》,暗地裡卻是對整個功夫片片種的數據庫式拆解。看出這一層意思來,不禁擊節叫好,也是當場打出高分的道理所在。

《野蠻人入侵》初看去是一部“劇組故事”式的“元電影”(更時髦一點的詞兒就是“後設電影”),自編自導的陳翠梅親自扮演影片的大女主李圓滿(Moon):一個帶着學齡前兒子(目測大概四五歲)的離婚前著名女演員。Moon因為生娃淡出演藝圈,這次因為導演召喚,帶着孩子來參加電影的籌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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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拍什麼電影呢?一部“女版的《諜影重重》”,電影的開場是,一個女人在海灘上醒來,不記得自己是誰,但是會說五種語言……

當然了解陳翠梅或者馬來西亞的讀者都會知道,馬來西亞華人至少會講中文、英文、馬來文,很大概率再會講粵語或者閩南語方言,而且關鍵在于可以無縫切換。這裡面就有極為有趣且可以深入展開的文化身份問題。不過在這裡本身就是一個指向導演/主演自己的元素。

影片的前一半略多的時間就是在講這部“東南亞打女版《諜影重重》”的籌備過程,一方面是片中導演和演員的各種探讨,其間有很多有趣的迷影梗,比如片中導演比出了《宮本武藏》的故事,Moon反嘲導演“我們是要拍一部洪尚秀電影嗎?”,甚至在讨論過程中還細緻地鋪陳了女演員的人設、職業經曆和感情經曆,比如演過什麼緬甸難民,越南新娘(此時五國語言湊齊了),吐槽了電影宣傳,融資,選角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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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則是Moon為了角色而開始了武打訓練。而這個武打訓練則是本片最絕妙的地方,将功夫片的套路全數拆解開來:首先,功夫片裡的打鬥,主要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好看;但為了好看,也要看上去是有了很長時間訓練,這就是“練功”和“作戲”的區别。

但影片處理的有趣之處就在于,設定是“作戲”,Moon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學習一下套招,便于表演,但實打實地拍成了“練功”。最具“元功夫片”特性的莫過于這樣兩個橋段:教練告訴Moon“你要用身體表達自己”,Moon問“什麼是自己?”教練一拳上去,Moon當場鼻血噴湧,此時教練再進幾招,并不斷追問“是誰在流血?是誰在痛?是誰在躲閃?”,當然這個段落挪到一部正常功夫片裡,就該是主角練功到了關卡,亟待突破的時候由高人點化的橋段。想想黃飛鴻,方世玉、張三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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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橋段則是片中導演告知Moon,因為大陸影星“黃璐璐”看上了這個項目,直接丢了三千萬過來,要求自己演女主角,所以Moon很生氣地就要退出這個項目。她離開練功房的時候,教練告訴她“學功夫,是為了尋找自己。你要答應我三件事:不參加比賽,不和人打鬥,不讓人知道你練過功夫。”看到這裡觀衆都發出了愉悅的笑聲。這麼一個老掉牙的學成下山之前的橋段,但反過來用就用得這麼妙趣橫生。當然這也再度印證了我剛才的分析:這一段名為作戲,實則練功。

而這一段“作戲/練功”中還有着對功夫片堪稱數據庫式的拆解,具體到了近身格鬥,摔跤,扭打,兵器選擇,随手抓起各種物體做兵器等等套路的分解教學。而這些教學都伴随着教練頗為“元功夫片”式的指導。加上之前“籌備”部分中有意鋪陳的細節,兩者共同構成了影片第二個段落“電影”的“預叙”。

“電影”段落開始的無聲無息,Moon離開武館後,一直帶在身邊的孩子“宇宙”(由陳翠梅的兒子宇宙扮演)突然被人劫持,Moon與幾個劫匪打鬥之後,被打昏并丢入海中,然後在沙灘上醒來,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被當成了緬甸難民……這正是片中“籌備”的那部電影的開場段落。而這個美妙的轉場也應了影片剛開始時導演和Moon的那段對話“一切都是電影”“生活本身就是一場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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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電影”段落充滿了套路和迷影梗,但是因為前面近一個小時實在太過精彩,而且早有鋪陳,觀看這個段落的愉悅感就會集中體現在“哦這個地方前面交代過”上面。這既是數據庫電影的奧義之一,又有着對套路“意料之中”但“居然可以這麼用”的評論式觀看的快樂。這種手法其實左岸派大師阿蘭·羅布-格裡耶就用過多次,但哪有這麼好看啊!

影片的另外一個重要面向就是女性議題。這部影片裡Moon和孩子相處,顯然也是來自于陳翠梅的生命經驗。片名裡的“野蠻人”正是指無法/尚未被文明社會規訓的孩子。許多文章都談到陳翠梅帶孩子帶得“心力交瘁”,片中的Moon雖然能水下閉氣三分鐘,能演緬甸難民越南新娘能跳鋼管舞,但是現在“連個小孩也搞不定”。用Moon的台詞說:“一旦成為媽媽,身體就屬于社會了,我最讨厭他們講‘你的小孩是你最好的作品’,我不過是他來這個世界的管道而已。”

生孩子對Moon有多大影響呢?武館的一個學員跟導演講他最喜歡的電影,卻認不出眼前的Moon就是那部影片的女主角。當然影片并不是反生育女權宣言啦,而是非常難得的心平氣和的女性角度對“生孩子并和他共處”的一次讨論,而且是“帶着孩子工作”的讨論和實踐——戲外的陳翠梅不也是帶着孩子拍了這部電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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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從這個角度再看,《野蠻人入侵》是多種維度上的“元電影”,既是劇組故事和戲中戲,又是元功夫片與數據庫電影,同時也在導演生命經驗上形成了絕妙的“自指”。我能想到的一個類似文本就是北野武的《導演萬歲!》,在那部神經刀片子裡,北野武在創作焦慮下,嘗試了十多種風格,最終拍出了一部大雜燴的亂炖電影,也是在元電影-數據庫-自指的範疇中進行了絕妙的創作。當然我故意沒有寫片子裡密集的科幻梗,從《銀翼殺手》到《黑客帝國》乃至小說原作都出現在“電影”部分,以及影片中的愛情線——留待大家自己去發現吧。陳翠梅的下一部作品将會是一部“科幻小品”,實在是不能更期待了。

《野蠻人入侵》是天畫畫天與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合作的“Back to Basic(B2B)”項目第二部完成的長片。這個項目集合了蔡明亮、石井裕也、翁子光、張律、陳翠梅和楊瑾,每位導演隻用一百萬人民币的低成本,以“愛情征服一切”為主題拍攝長片。石井裕也的《隻能唱的心聲》已于2020年完成并入圍釜山國際電影節。其餘四部電影也值得我們重點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