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于虹膜:圖文版
李雲波導演的所有觀衆裡,我自認為還是相當特殊的一位——我大概是全世界為數不多的參加過他迄今三部長片世界首映場且聽了映後的觀衆:《呼吸正常》在北影節注目未來單元,《無名狂》和《珍珠》都在海南島國際電影節。
反過來說,李雲波也是唯一一個我參加過所有長片作品世界首映場的導演。
這緣分簡直妙不可言,按常理說我簡直就要榮膺「李雲波第一吹」的名号哈哈哈。不過本文肯定力求理客中,畢竟李雲波導演,a.k.a. 雲中,是影評人同行嘛。
影評人出身的導演必有的一個創作習慣就是在片中玩梗,或者說是設置與其他電影的「文本相關性」,甚至是拍「迷影型電影」;這種梗也可以看做是彩蛋,能看出來的「影迷」大可以會心一笑,看不出來其實也不妨礙理解。
當然要是熟悉作為「作者」的影評人-導演的口味,了解作為「迷影梗」的那些影片,那再看他/她的作品,自然樂趣會倍增。就李雲波的作品而言,要是沒看過黑澤明或者杜琪峰,那可能也理解不到其中的一些場景和動作設計的指向。
我其實也不算熟悉作為影評人的雲中老師的口味,加之我自己并不怎麼看港片,《珍珠》于我而言,這部影片與港片的相關性是理解不到的。不過我還是認認真真看過侯麥和洪常秀,《珍珠》續在這個脈絡裡,其實是相當自然的。
女主角珍珠,既有《秋天的故事》裡的女葡萄園主的獨立,又頗有《綠光》裡女主的敏感,也帶着點《圓月映花都》裡女主的精明,妝容精緻,衣品良好,總之穿越到侯麥的電影裡除了不說法語,簡直毫無違和感。
不過,這個角色絕對不是從侯麥那裡學來的,顯然是直接來自生活,但如何把生活再現/(甚至一部分的)呈現于銀幕之上,這就是導演技巧層面的事情了。
在我看來導演還是仔細研究過侯麥作品的,劇作裡的「侯麥時間」——劇情突然停頓下來而展開的人生況味的讨論,或者如大旗虎皮老師的著名論斷「文學停止的地方,電影開始了」——是很明顯的。
珍珠失而複得的狗和随之而來的一段緣分,很容易讓人想起《冬天的故事》裡失而複得的「Mr. Right」,可謂是上天給的獎賞。再比如,要想理解侯麥其實是要先看希區柯克的,别看侯麥拍得大都是「小言情片」,但麥格芬可是一個不少,珍珠的婚事,就是片子最大的麥格芬。
分析這些并不是說《珍珠》原創性不足——恰恰相反,把侯麥方法化、在地化,并且吃透了侯麥的劇作-視聽邏輯,再以自己的風格表達出來,本身就是高度原創性的工作。
侯麥看似「小情小調」,無涉政治,歲月靜好,内裡卻法度嚴謹,技巧高超,往往延伸出極為隽永的哲學與人生的探讨。這也是「新浪潮」諸位大師漸次走入曆史之時,侯麥的評價扶搖直上的直接原因。
在侯麥看來,「人類捉摸不定的情感關系」才是最難拍的。《珍珠》的可貴之處就在于,片中許多看似閑筆的聊天段落,實打實地帶出了導演對情感/生活的深入思考。
也正因為這種侯麥式的文體,得以有許多沉思性/思辨性的段落,來承載這種體悟和思考。這種文體和這種電影,在當下的中國内地乃至整個華語電影裡,都是如「珍珠」一般相當少見的,也更顯得珍貴。
扮演珍珠的演員胡向真本身就是廣州新聞電台的知名主持人,相信她也為這個人物的塑造提供了許多靈感。這種人物與演員的近似設置(甚至使用相同的名字),使得影片某種程度上帶有「職人電影」的面向。珍珠的夜間情感節目,既是沉思與抒懷的時間,又是她的職場。
節目的危機與情感-人生問題同構,這本是苦情戲的套路,但李雲波和胡向真的處理卻相當之輕巧靈動,所謂「獨立女性」是一,但不喊口号,不搞對立,不厭男,調侃之于甚至有點微微的自嘲,這種尺寸的精确拿捏,實在是讓人不由得歎服。
影片裡的相親戲,可能是受了洪常秀的啟發,對話段落寫得綿密又機鋒,看上去是個《圖雅的婚事》式的任務,卻也成為了從導演前作《呼吸正常》延續下來的「廣州風情畫」式的世情描繪。男人們約在不同的空間,既寫了他們的性格職業,也讓珍珠給出了非常準确而放松的「反射」,與之類似的當屬侯孝賢與朱麗葉·比諾什在《紅氣球之旅》裡的合作方式。
李雲波給了珍珠很多長跟拍鏡頭來串聯這些空間,一方面是「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但也真的是「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個人的孤單」,珍珠《出租車司機》式的午夜失眠漫步,以及她加入廣場舞的段落,意境與阿桑的這首《葉子》相當之符合。這就是當下存在主義式的生活方式。
當珍珠終于對母親說出「我以後就一個人過」的時候,這部影片的「道德故事」内核就顯露了出來。但也正是這段抒懷的同時,電影的奇迹,或者說是本片的「綠光時刻」突然降臨,珍珠丢失的狗狗突然回到了家裡,随之帶來了一個非常美妙的小轉折。
那一段戲,珍珠恍似《白馬嘯西風》裡的李文秀附體,「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其實作為一種獎賞,珍珠此刻真的很容易「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但珍珠/導演的選擇,就讓生活況味多了一筆複雜。
因為這個意味複雜的結尾,珍珠終于還不是侯麥的女主角;也正因為如此,結尾會落在廣州的全景鏡頭上。
煙火人間,值得歌頌,但,終究人間有味是清歡嘛——其實蘇轼這句本是寫茶,茶再好喝,終究有一絲苦味,就像這部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