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亞當是DC擴展宇宙裡戰力名列前茅的人物,今年的電影給足面子,盡可能幫他炫耀了開山劈海的破壞力,損毀公物的賬單達到了近年天花闆,還把暌違銀幕多年的大超拉過來當綠葉,排場不可謂不足。
不過電影演着演着你會發現,黑亞當也許肌肉密度不輸鋼鐵之軀,神佛通殺絲毫不擔心受傷,但他的内心卻沒有那麼皮實耐操,甚至有點脆弱。
他第一次顯露這種脆弱,是受傷痊愈第二次醒來時往外面看了一眼,不無感慨地說了句:原來五千年過去了,我的家沒有了。
這個剛剛單槍匹馬搞垮了一整支重裝甲軍隊的放電猛男,為沒了歸屬感而失落不已,幾乎流下兩行文藝的淚水。
外面一群有槍炮有魔法有超能力的敵人正虎視眈眈,他毫不介意,如何在五千年後的世界找到自己的新歸屬,才是他接下來最頭疼的事。
就像小雞小鴨會把出生後見到的第一個生物當媽媽,黑亞當也把這時代最先對他釋放善意的母子倆當成了精神上的救命稻草。
女考古學家是把他召喚回人間的有緣人,小正太是帶他入門流行文化的忘年交。母子倆共同的信念價值觀,是推翻當地的雇傭兵團,還人民以自由。
這些都一一跑進了黑亞當的大腦設定裡。
但他畢竟是伸個手指就能毀滅一座城的大佬,哪怕心裡渴望獲得認同,嘴上也不能随便承認。
所以起初黑亞當有個非常不好的習慣,就是屢次故意不走門,直直地破牆而出,留下一個個大洞。
很像是青春期小孩搞破壞的叛逆。用物理上絕對的勢不可擋,去撫平心裡不得不适應凡人規矩的無助感。
這種心口不一的小情緒建立了電影前半段許多笑點。
比如他出來一副拽拽的“老子幹嘛要幫你們打壞人”的架勢,後面一看到雇傭兵耀武揚威,二話不說重拳出擊。
他對打完架說口頭禅這種耍酷習俗不屑一顧,但真KO了敵人就忍不住來上一句,起初掌握不好對象和時機出了不少洋相,後來在合适場合用對了一次,顯得特别得意。
他看電視上演《黃金三镖客》大為反感,還把電視機搞炸,轉眼就跟雇傭兵玩起了比槍法遊戲,這可比咱們小時候學奧特曼上手快多了。
他渾身都抖落着一種小孩進了玩具店般的貪婪童心——你們有什麼,我都想學,我都想會,我才不想被貼上“五千年老頑固”的标簽,我要成為這個時代的一部分。
命運博士是個精神控制系英雄,一看就看穿黑亞當内心的軟肋。他長了張007的臉,也跟007一樣喜歡說冷笑話,見了黑亞當撞牆諷刺道:你們那年代沒門嗎?
黑亞當面無表情,内心反應卻是一喜——啊哈,原來當代紳士喜歡玩這種叫諷刺的藝術,我得趕緊學起來。
結果,就像你身邊背幾條段子就上台表演卻搞砸的朋友一樣,黑亞當後來的模仿完全跑偏,不過這下全正義協會都知道了,這光頭有多渴望跟大夥打成一片。
黑亞當殺人如麻,卻很容易洗白的原因也在這裡,因為他真的蠻可愛的。就像一個剛從小鎮考到大城市的學霸,有點迷茫失落,也有點自卑困惑,見到新鮮的大世面,迫不及待想融入,但又丢不掉骨子裡那種優等生的驕傲,于是表現出一種嘴硬心軟,口嫌體正直的狀态。
有人批評強森又演了個千篇一律的傻大個,這我是不同意的。好萊塢壯漢明星不少,但能演出壯漢萌心反差感的非常少。
說到這裡似乎有個地方不通,就是在“英雄該不該殺人”這件事上,黑亞當一直不服正義協會,甚至還跟鷹俠因為這單獨撕了一架,火氣上來把滿房珍貴的DC周邊砸了個稀巴爛也顧不上。
不是說他迫不及待想得到認同融入集體嗎,怎麼這點上就死活不松嘴呢?原因很簡單,價值觀這玩意也講個先來後到,犯沖的不要。
黑亞當剛出來,母子倆教他,殺士兵你就是當代豪傑,于是他默認這是五千年後的流量密碼。後來拍死了幾個雇傭兵,果然街邊路人紛紛鼓掌點贊轉發,更是讓他初嘗網紅滋味。
沒想到開心不過三秒,跑來一堆家夥跟他說,你做的都是錯的,你不該殺人,也不能到處把人亂丢,你這樣不是英雄……
黑亞當頓時陷入認知失調:胡說,憑什麼!
更重要的是,他其實也能分辨,這幫開着高大上飛機,穿着奇裝異服,各個有一身古怪本領的家夥,代表的也許是這個世界更主流的價值觀。
所以他暴怒不服氣的背後,是滿懷委屈的。特麼的,我好不容易摸到這個陌生世界的一點規則,跟它建立起一點有趣的情感聯系,找到人生目标和流量認同,你們二話不說就全給推翻,那我的拳頭能不硬嗎?
試想你有個朋友,生活最大的樂趣是追星,所有成就感都來自某愛豆飯圈的認可。有天你突然跑去跟她說,看熱搜了嗎,這家夥人品很差啊,演戲摳圖還搞婚外情。你猜她第一反應是要脫粉,還是讓你有多遠滾多遠?
所以黑亞當不但可愛,其實也挺可憐的。來到一個無親無友的世界,滿腦子都在尋求外界認同,一點自己的想法都沒機會貫徹。他智商不低,情商也可以,但身在一個陌生的江湖,能耐再大也處處身不由己。
比如小正太被反派抓走,正太媽去求黑亞當救人。老黑第一反應是,那小子有媽有舅的,輪得到我一個外人救嗎?
但人家隻說了一句:你當初沒殺我,還救了我一命,你一定是個好人。他聽完就跟火箭一樣蹿了出去,義無反顧演起了飓風營救。後面手撕了幾個飛船沒找到人,還一副心急火燎的表情,跟親兒子丢了沒差别。
從漠不關心秒變兩肋插刀,肯定不是他内心真實的調整。但既然給自己貼了好人标簽,就不能再打臉,于是立場驟變也不在話下。
電影後半段不少情節都被衆口吐槽。像是黑亞當失控爆發體内的能量愧疚不已,主動自廢武功去關水牢。其實人家小正太傷勢也沒大礙,但他偏偏邁不過心裡那道坎。
後來命運博士幾句“我們需要你,不要放棄啊”的體育勵志系雞湯,又讓他鬥志大燃,越獄出來大殺四方,把一開始不屑一顧的責任攬到肩上,三兩下拯救了世界。
一個戰力無窮的大塊頭,想讓他收手就收手,想讓他出山就出山,跟拿着棒棒糖使喚三歲小孩一樣鬧着玩。七神在上,這實在不是情節敷衍,而是黑亞當其實就這麼慘,明明是第一主角,卻一路被好人壞人牽着鼻子走。
整個電影下來,别看他威風八面拳腳不饒人,一言不合就推倒幾座樓,跟誰掐架都不怵,其實他的命運可謂苦逼到家。他的所有行動,總是跟迫不得已啊,暴怒失控啊,良心不安啊,維持人設啊,這些非主觀動機聯系在一起,忙得沒空喘氣,當然更沒時間流露一點點的真實自我。
你或許覺得這也不新鮮,他DC家不是一貫喜歡搞暗黑風格苦逼英雄嗎?但對比一下黑亞當的同行,像他這麼沒主見的還真是找不出第二個。
就拿都有獨立長片且擔當唯一主角的超人、神奇女俠和海王來說好了。這三位正聯元老在各自的電影裡,在進入成年後第一次大沖突、迎戰第一個強敵之前,都有足夠的時間找到自己的價值觀,堅定某種畢生的信念。這些價值和信念都不是别人灌輸的,是他們接觸新世界自己滋長出來的。
作為某種程度的異類,這三位也努力融入和适應新世界——超人帶着氪星血統跟地球人打成一片,神奇女俠遠離天堂島摻和到世界大戰,海王跳出水下世界跟陸人玩權力遊戲。
但不像黑亞當,他們都有退路,或者說他們都有的選,萬一混得不好,不想混了,懶得玩了,超人可以随時戴起眼鏡做回報社記者,神奇女俠可以開上隐形飛機回去當她的公主,而海王就近找個入海口一蹦就繼承家産去了。
但黑亞當做不了這種逍遙客,他既沒有時間上的奢侈,也沒有自由選擇的機會。五千年一覺醒來的第一秒,還沒來得及搞清甚至問一句我是誰我從哪來我在哪裡,子彈炮彈手榴彈已經鋪面呼嘯而來,刻不容緩地把他卷進一個大風暴核心。
他來不及思考和感受,更來不及聆聽内心的聲音,分辨善惡利弊的标準,隻好聽任本能,臣服欲望擺布,哪個念頭先冒出來,就順着哪個念頭去做,誰能控制他的情緒,他就聽誰說的。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都該慶幸,這次多虧我方有個擅長心理學的命運博士,才沒讓壞人隊搶走這個主力隊員。
整個故事講到最後,估計連編劇也于心不忍了。一個哪怕是曾經濫殺無辜的反英雄,也不能整部片都是被人驅來趕去的,他好歹起碼有那麼一刻找回自己吧。
他們讓黑亞當最後做了一件事,不受人指揮,不是被情緒驅使,也不為滿足什麼期待,而且還挺讓人意外的。隻見他坐上王座,說了句:感覺不太對。沖天而降,把椅子打了個粉碎。
這是他蘇醒過來後最好的時候,強敵退敗,戰友和解,大權在握,有了他在乎和在乎他的人,内心舒暢身體松弛,終于能喘口氣。于是他自己動了一次念頭,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也第一次有了主角的樣子。
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麼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覺得這個電影越到後面越不過瘾。在一個成熟的商業片裡,一個主角點燃内心的火花,正是撸起袖子要大幹一場的序章。而在本片,這時候電影卻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