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特魯德·斯坦因在描述她年輕時看過的那些情節劇時解釋說,她從中回憶起的樂趣源自其節奏:“靜默、沉寂與快速的行動。”她所領悟到的是,對于這種體裁而言,最重要的并非情感性,而是其在高潮與低谷、快速叙述與緩慢、拖長的對影響的展現之間來回搖擺。
情節劇不像現實主義那樣試圖模仿日常生活中那種迂回曲折、半吞半吐的對話結構和日常體驗;情節劇依靠的是那些老套的人物和情境,以便迅速傳遞信息,從而有更多的時間在情感的波濤中起伏。情節劇的叙事标題不是“發生了什麼”,而是“它對我産生了怎樣的影響”。
在《隔壁的房間》開場的幾分鐘裡,我們便了解了佩德羅·阿莫多瓦對西格麗德·努涅斯 2020 年小說《你正在經曆什麼》的改編中,關于這些角色我們需要知道的一切,足以讓我們領會到情境的情感尖銳性,而不會多出任何信息。
作家英格麗德(朱麗安·摩爾飾)懼怕死亡;瑪莎(蒂爾達·斯文頓飾),一位前戰地記者,身患癌症。兩人在 80 年代曾于《紙》雜志共事,這段經曆僅通過一句輕描淡寫的關于當時夜生活的台詞來勾勒。英格麗德在巴黎(還能是哪兒呢)待了一段時間後回到紐約,發現朋友在醫院,于是她們重續友誼。她們過去的細節無關緊要,一切都沒有補充說明。
演員們清晰直接地陳述着劇情,她們說出要說的話,且言出必行。當瑪莎在嘗試一種實驗性治療無效後決定結束生命,并請求英格麗德陪她去她将結束生命的地方時,斯文頓沒有表現出任何猶豫、不确定或複雜的内心掙紮——她隻是說出了那些話。
在阿爾莫多瓦所拍的現代主義情節劇裡,那些常見的角色和情節通常都是從大衆文化中現成拿來,從好萊塢及其中産階級娛樂機器的曆史中選取,一出現就能讓人聯想到某種類型、某個故事或某種情緒,而導演會将其框定為這樣,然後加以陌生化處理。
在《隔壁的房間》中,這種陌生化效果的一部分在于,看到兩位細膩的心理演員在并非心理現實主義的類型片中表演。阿爾莫多瓦的這部影片中,好萊塢元素層出不窮。瑪莎在一段毫不掩飾的旁白中解釋了女兒的身世以及孩子的父親的死因(我們不可能相信這個角色從未向其他人提及此事,因為這并非我們該相信的:這是為觀衆準備的),緊接着我們就進入了 20 世紀 70 年代的電影幻想世界,那裡有蓬松的發型和憂郁的越戰老兵。
在瑪莎當戰地記者的回憶片段中,伊拉克戰争僅通過棕褐色的廢墟和斯溫頓戴着頭巾的形象來呈現,還有一段同性戀愛情故事的片段,隻需将性别稍作調整,就能從《卡薩布蘭卡》中截取出來。(斯溫頓本人的發音帶着中世紀明星那種大西洋中部的口音。)我們或許還會注意到另一種媒介的元素悄然融入——影片中 1970 年代的閃回片段近乎重現了安德魯·懷斯 1948 年的著名畫作《克裡斯蒂娜的世界》。
阿爾莫多瓦這部首部英語長片中的美國,就是這樣一個充斥着大衆文化符号的世界。(在這方面,這位導演确實繼承了他有時的靈感來源田納西·威廉姆斯的衣缽。)
這部戲仿作品更令人感到怪異的是,它還疊加了當下最前沿的議題(氣候變化、極右翼勢力的崛起、#MeToo 事件後關于身體接觸的新規則),有時這種疊加會以一種近乎滑稽的嚴肅感呈現出來。影片中有幾處令人發笑的台詞——在我觀看的那場放映中,約翰·特托羅飾演一位公共知識分子,他做了一場名為“情況還能有多糟?”的演講,引得觀衆笑聲不斷(不過真正好笑的是,我曾經聽過一場同樣主題的演講,而且講得相當不錯)。
但阿爾莫多瓦和他的演員們卻表現得一本正經。身着寶石色調服裝、紅發閃耀的摩爾,以一種謙遜的女性氣質演繹着英格麗德,近乎羞怯,與斯溫頓那種強勢且雌雄莫辨的氣質形成了鮮明對比。但每個人說話的節奏和語調都顯得平靜,帶着一種略顯誇張的清醒。這種刻意的表達方式之所以顯得有些戲劇化,不僅是因為演員們很少有細微的表情變化,這與影片缺乏潛台詞有關,還因為演員們的台詞感覺像是寫出來的。
這在當代電影中是個不同尋常的特點——以至于說對白“像是寫出來的”聽起來像是在貶低——但在當代戲劇和文學中卻是常見的美學選擇,在那裡,作家們常常有意凸顯其對白是書面文字,而非營造出即興交談的假象。
在瑪莎選定的現代主義風格的鄉間别墅與影片的戲劇性情節之間,影片的劇情發展逐漸走向抽象。當我們來到這所房子時,阿爾莫多瓦對色彩的狂熱運用,讓人想起西爾克和明奈利,變得明顯具有繪畫風格,瑪莎和英格麗德将屋外的躺椅與屋内的愛德華·霍珀畫作相比較。
從這個角度來看,故事粗略、簡化的特質就像霍珀畫作中色彩塊狀的躺椅:那麼多色彩潑灑在畫布上,前景中的人物未必是主題。在影片的結局中,瑪莎化妝時的刻意與諾瑪·德斯蒙德如出一轍,但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卻是幾何抽象而非誇張做作:她頭發和套裝的黃色、嘴唇的紅色、椅子的藍色。而最終成為關鍵互文的并非大衆文化元素,而是現代主義藝術作品:約翰·休斯頓執導的詹姆斯·喬伊斯的《死者》,其最後的畫面(萬物皆被雪覆蓋)在氣候變化的世界裡被重新诠釋。甚至影片最後場景的揭示也以一種安靜甚至有些冷清的舞者般的優雅姿态展開。
瑪莎去世後,沒有情感上的突破或頓悟;相反,我們看到的是對藝術的轉向。在這部奇特卻迷人的影片中,死亡萦繞于美學之中,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