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是一個封建大家長,這一點即使他和錦榮談戀愛也不能改變。老朱在第二段婚姻裡獲得的是一個年輕漂亮、崇拜他、有生育能力的妻子和一個還沒長大真心喜歡他的繼女,既沒有第一任妻子那樣的争吵不休,也沒有三個女兒明裡暗裡的叛逆,oh,爽死了。
當然,老頭也有追求自己生活幸福的權力,他對于亡妻和三個女兒也并非沒有留戀與關心,但這些關心某種意義上說都是居高臨下的。
1、每周日的聚餐。“家庭聚餐”這種儀式本來就是在強化這個家庭是一個捆綁的整體的概念,而三個成年有工作的女兒居然害怕不回家吃飯會被他罵,更說明從小的生長環境讓她們不敢違逆父親,買了房翅膀硬了的家倩也隻敢說說食材的問題,家甯隻敢背着老爹跟姐姐們吐槽爸的海棠百花菇忘了打蝦漿進去。in a word,姐妹三個的生活邊界非常受父親的控制,并且這種控制以每7天一次的頻率進行檢驗或者加強。在這種情況下,老朱和錦榮戀愛的道德負擔并不是給女兒找了一個年輕後媽,而是他居然把女兒的同學視為結婚對象而非家裡的第四個女兒。想象一個如果老朱宣布他要和一個姐妹三人都不認識的青年女性結婚,要讓這個女性住進他們的房子裡(我傾向于老朱是因為兩個女兒都走了才打算賣房子的),女兒們根本不可能進行有效的反對。錦榮會猶豫今天不是說的好時機,是因為錦榮更了解三姐妹的性格,而且離婚證書下來之前還會有很多現實的顧慮。老朱,哈哈,有顧慮,但不多。
2、老朱洗衣服洗碗。首先這是喪妻後養成的習慣,女兒們小時候隻能他來幹。但一個真正希望女兒獨立早就應該培養孩子們自己動手的習慣。洗碗這件事,老朱不在的時候女兒們自覺就會做,如果真的是女兒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那麼完全可以吃完飯把碗扔水槽裡就各回房間把碗留着給回來的老朱洗,但并沒有,所以給我的感覺是他不願意女兒進他的廚房,領地意識強到連洗碗也要霸占着。給女兒洗内衣,說實話這件事讓我很不舒服, 如果他意識到女兒長大了,應該注意男女大防,就應該讓女兒自己洗,但并沒有,說明他大概還覺得三個姑娘都是要他伺候同時也要聽他擺布的小孩子。而且洗了這麼多年的衣服,但凡稍微用點心都不會分錯三個人的内衣,說明他給女兒收拾衣服也隻是起到一個說明自己一直都在伺候閨女的造型上的作用,根本沒有真正關心過、也不願意去關心女兒們的生活習慣和心裡狀态。
3、老朱喚醒服務。同上,小時候姑娘上學可能需要他人工喚醒,但大家都長大了你把人五六點鐘叫起來是什麼意思,你起床了全家就都不能睡覺了?怎麼說呢,老朱一間一間打開房門,很有國王巡視領地的感覺,我腦補一下,他的心理活動不是“早睡早起有益于健康,我要push她們養成好習慣”,也不是“這個時間點确實該上班/上學了我要提醒她們”,而是“這個時間點就是該起床的時候,那三個懶蟲還不起床,我要去叫醒她們”。兩個小細節,老朱喊家甯起床,叫的是“妹(美)妹(眉)”,這是對家裡最小而且未成年的女兒才會用的稱呼,說明老朱完全沒有意識到連家甯都已經長大了;家珍結婚之後,老朱喊趴在床上睡覺的家倩起床,說“你快遲到了”,但這時候窗外的天色還是剛亮沒多久的淺白色,而且家倩收拾好自己還有時間去看他在幹什麼跟他聊好幾句話,說明家倩根本離上班時間還遠,他就是把工作疲勞的女兒叫醒自知理虧但又一定要維持“當爹的怎麼可能有錯”的形象。
4、“女的啊”。老朱說他不想知道錦榮照超聲波的結果之後家倩第一反應就是這樣說,說明老朱真的介意自己生的都是女兒,而家倩不僅知道他介意而且自己曾經也很介意隻不過現在可以放下了。為什麼家倩會覺得老朱是看不起女人當大廚,從後面為湯裡的姜加多了吵架可以看出,家倩的媽媽應該也有很不錯的廚藝,但老朱堅持認為隻有自己做飯的标準才是标準,妻子不符合自己的标準就是不行,很可能吵架的時候就說過“女人就是不會做飯”之類的話,而且,會不會小時候家倩在大廚房學燒菜,會有老朱的同事誇她長大後可以繼承老朱的衣缽,而老朱說“女孩子就不要當大廚了”(不管出于什麼心理,就算他想的是女孩子應該去做體面的不會流汗的工作,就算他想的是當廚子沒有前途,他也可以和家倩溝通而不是直接把她從廚房裡轟走)。甚至,夫妻兩個在家倩的記憶裡是經常吵架的,一邊吵架一邊又生了一個孩子,老朱對妻子究竟是吵架式的相敬相愛,還是實在還想生個兒子做繼承人呢。不管是不是這樣,從家珍長姐如母階段的行為和打扮也能看出,老朱要的就是一個服從他的權威、能幫他管教孩子的賢妻良母,某種程度上說錦榮甚至更符合他的标準。
總之,老朱就是這個家裡秩序的制定者和維護者,他也的确成功培養出了三個(曾經)很乖很聽話的女兒,成功維持着辛苦帶大三個女兒的可憐鳏夫的形象。女兒一個接一個突然結婚離開,打擊的并不是他對親情的信任,而是他作為家長的權威。但他不會意識到,家甯的離開是因為無法繼續承受這種家庭關系的威壓,家珍的離開是因為不願意再壓抑自己在家庭裡扮演母親的角色。然後,老朱似乎也意識到,他和錦榮結婚對于家長的權威本來就是緻命性打擊,那麼不如就由自己來宣布這個家的徹底解散,不僅要結婚,還要賣房子,這樣,在這個房子裡的最後一次周日聚餐,他還會是那個掌控一切的父親,至于之後他和錦榮如何生活,也就不關三個女兒的事了。
電影的末尾,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好結局,這個家庭物理上的破裂似乎在這種封建的家庭關系裡打開了一個口子。“聚族而居”的一大家子分解成小的家庭單位,家倩和老朱終于有了像現代社會裡平等的兩個人一樣說話的機會。但還是有區别。在電影沒有拍出來的部分,我可以想象家倩看着全家人一個一個離開,自己已經沒有留在這個家裡的理由,隻能一面安排房子的出售,一面把自己扔到遙遠的阿姆斯特丹,她是被全家人推着去重塑自己的生活,甚至不能去抱怨誰,隻能自己給自己做心理建設,隻能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應該為再婚的父親、打開心扉的姐姐、即将生産的妹妹(以及喜結良緣的錦榮)高興,然後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裡完全接受現狀。而殺千刀的老朱,在影片一開頭他決定宣布自己和錦榮的消息時,就說明了他從來沒考慮過自己再婚了女兒不接受怎麼辦、如果不接受那麼這三個還沒有第二個住處的女兒怎麼辦,即便沒有宣布成功,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照樣訓斥三個姑娘,照樣和錦榮暗度陳倉,他從來都不痛苦,痛苦的隻是家倩而已。
所以,在這樣的前提下,我甚至是有點恨老朱的,和家倩的得非所願、輾轉反側,和家珍不惜編造謊言的長期自我壓抑,和家甯為了離開這個窒息的家選擇冒險相比, 老朱的懷舊、糾結、憋悶算得了什麼,痛苦的制造者有什麼資格向他人講述自己微不足道的痛苦、有什麼資格博取他人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