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屆奧斯卡金像獎隻給了«魅影縫匠»(«Phantom Thread»)一個最佳服裝設計獎,我個人有點替丹尼爾·戴·劉易斯惋惜,據說這電影是他的謝幕之作,若是他個人能得一個獎比較完美,不過即使沒得,他爐火純青的演技還是擺在那兒,演活了一位“冰山上”的縫匠。實際上我在沒看這電影之前有點疑問,它難道真的如一些人說的隻是一部精緻的商業片嗎?這位演技之王在退出影壇之前難道會演一個沒有任何深度的電影嗎?

看過之後覺得,雖然也不是好到不行,但它起碼不是一般的商業片,基本應該歸入文藝片之類,隻不過用兩層商業片面紗包裹上了。


第一層面紗是“瑪麗蘇”。我看過一些觀衆的評論,一些人說剛看一會兒就感到厭惡,覺得是那種特假的瑪麗蘇商業片,我自己看了一小部分的時候也一度有這種感覺。想想看,一個手藝精湛的頂尖時裝裁縫,客戶都是上層人士,連外國的公主都來做衣服,他自己也過着很精緻講究的生活;忽一日來到鄉下度假,一眼就愛上了一個大大咧咧、土裡土氣的餐館女招待,請她吃飯、給她做衣服、把她帶到店裡當模特、對她表示愛情,把她當“缪斯”,這不是瑪麗蘇電影是什麼?

但其實再看下去就又覺得不是了,他們的愛情那麼“澀”、那麼“别扭”、那麼讓人有“吞不下吐不出”的難受感覺,顯然真正的瑪麗蘇電影不是這樣的。瑪麗蘇電影的女主角應該是沒什麼緣故就被男主角寵上了天,這電影呢?男主角伍德科克似乎是很欣賞女主角阿爾瑪,但卻從頭至尾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嫌她姿态不雅、嫌她吃東西太響、嫌她的閑聊影響他工作、嫌她竟喜歡粗俗的大衆娛樂,她在他挑剔的眼光下戰戰兢兢、無所适從 。


第二層面紗是“虐戀”。一些評論者認為這其實就是一部虐戀電影,隻不過比較精緻,不像«五十度灰»那麼粗糙,可以說是一部複古唯美版«五十度灰»。對這一評論我同意一小部分,電影裡的确有一點虐戀片的元素,比如阿爾瑪兩次用微毒蘑菇做菜給伍德科克吃,緻使他上吐下瀉、發燒昏迷,而正是在他最病弱的時候也是最依戀她、愛她的時候。不過我并不認為因此就應該把這電影歸為虐戀片,真正的虐戀電影應該能讓觀衆感受到很強烈的,電影中人物的性歡娛“氣味”,但這部電影基本沒有或者說很淡很淡,“虐”和“戀”有點分離,影片創作者想告訴我們的起碼要比一般意義的虐戀要多得多。


一部有内涵的電影肯定會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大家看法、感受未必相同,我隻說我的吧。

電影描述伍德科克和阿爾瑪的“畸戀”,我感受到的深層涵義是探奇人類行為模式中隐藏的秘密,不可思議的、迷人的秘密。

伍德科克是有極高藝術品味和精妙手藝的裁縫,但同時又是極端自閉的人,除了工作不跟别人來往,對大衆娛樂也不感興趣,沒有家庭也沒有孩子。他追求完美,在工作上精益求精,不允許有絲毫差池,不允許有任何幹擾;對生活細節也苛求至極,從衣服到飲食,從說話聲音到姿态儀容,都要合适、精緻到盡善盡美。像這樣工作和生活的人,一定程度上是個“囚徒”,不過不是被強制的,而是自己“囚禁”自己。一方面,這種“囚禁”讓他覺得快樂,他工作的靈感和成就、他生活的秩序和習慣都與此相聯;另一方面,這種“囚禁”又讓他窒息,人性中的自由和反叛意識又讓他下意識地想突破囚籠。

相互矛盾的兩方面一直在伍德科克的身體和頭腦中暗暗角力,在遇到阿爾瑪之前,“囚禁”的方面占主導,在遇到阿爾瑪時,他閃電般下意識地明白,這姑娘是“解放者”,是他的“救星”,于是頓生愛慕,如獲至寶地立刻“捉拿”回來。

随後,“反囚禁”外化成阿爾瑪,與伍德科克身心中的“囚禁”開始了白熱化的公開對壘。他對她愛恨交加:他厭惡她的一切粗俗舉止和愛好,他怪罪她使他失去設計靈感;同時他又喜歡她的自然淳樸,他享受病弱時當她的“小寶貝”;他反感她到了嫌她吃烤面包的聲音太大,他又熱愛她到了自願吃下她給他烹制的毒蘑菇菜肴。

說到這兒不得不說,這電影的劇本似乎有點缺陷,“反感”這面表現得很透,“熱愛”這面卻稍遜,緻使整個片子給人感覺不是太平衡,影響了電影的總質量,也影響了沒能讓劉易斯展現更精彩的演技,有點遺憾。

但總的來說,覺得這電影還是很有些文藝片質感的,對人性中“囚禁”和“反囚禁”的探奇頗有意思,雖然電影是以愛情說事,其實是可以推而廣之到有關人的一切,包括認識過程、創造力、社會、人生等等。


這大概也就解釋了我對于演技之神劉易斯以這部電影做為收山之作的疑問,他看中了它對複雜人性、人的行為、人的情感的探求,那位又帥又怪的頂級縫匠形象是他獻給全世界影迷的禮物,也在他個人的作品相冊裡新添一位與其他人物都截然不同的“怪咖”。另外,據說他對手藝和手藝人有一種崇敬之情,曾息影若幹年專門學習制鞋和木匠手藝,那麼也許他這最後一部電影,就是以扮演一個頂級手藝人形象作為他這方面情懷的表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