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文學史課上談過幾點哈代的标簽,譬如屬于性格悲劇(好像是不同于希臘的命運悲劇以及莎士比亞的社會悲劇)、鄉村、詩人、分階段等等,然而卻沒看過他的小說。對哈代是有些好奇的,也想趁此補一下名著的内容(曾經的文學史老師也推薦過看電影快速刷補文學名著的畸形方法…),然而電影一開始就莫名産生一種對19世紀英國長篇小說的排斥感(翻了一下大概正式确立于《霍華德莊園》,老套得很),hhh。但電影一切都比我想象中好多了,得益于咖啡,以及後排座位和美嘉的好寬幕,看得還蠻為認真,過了這麼久還記得這麼清晰。像上一次上影節一樣跑來寫長篇觀後感……

首先影像是非常美的,可以瞥見英國鄉村的美,大概也是哈代的要求,并且能夠感受到那并非是明亮的鄉村美,而是有點陰郁、有點貧乏農作、有現實感的鄉村。(也不知道原著哈代筆下的鄉村如何。)也契合苔絲隻是一位貧苦女兒、女工,并非那些常見的莊園lady。而此時的金斯基(應當很年輕)頗有意思,她更接近于文德斯《歧路》中的木讷朦胧狀态,而非後來更有表情張力的《德州巴黎》,所以顯得苔絲也頗有趣。波蘭斯基拍得也很有意思,他的節奏推得平穩而有點快速,一點兒沒有刻意去渲染那些老套的戲劇轉折點(譬如因私生子而受村子裡責難),仿佛恍然一過,就像苔絲還沒醒悟過來一些,顯得苔絲有股遲鈍的敏感。(她對宗教和丈夫的執着與失望,在二者之間徘徊真好;尤其是對牧師和宗教的行為頗有趣;這種遲鈍的敏感某種程度與《情迷意亂》中的嫂子出不來的感覺殊途同歸。)而波蘭斯基同時雖然限制在19世紀名著框裡,有幾處地方仿佛也露了幾手現代作者手法,尤喜歡那謀殺一段(真有趣),尤女傭看到牆洞、漸漸浸血,雖沒怎麼看過波的電影,但仿佛很有一種現代驚悚片的味道;以及末尾的異教徒太陽神祭壇(巨石陣),雖末尾的太陽顯得有些過于刻意,但那氛圍好似一張很有名的德國畫家的畫,同時有回到了宗教的問題。

而最好玩的則是對男性的刻畫——總之看後竟生出了一種“世界上怎會有男人這種東西存在”的感覺(普天下男人都是不可信的),hhh。可能得于作者在展示苔絲悲劇時對她周遭的社會人士都沒有進行過多批判(對比于茂瑙),甚至往往在呈現周遭人的恻隐一面(譬如牧師、喂母乳時的年輕男子、牛奶廠主、教堂撿鞋子的人、末尾的警察、以及同男性對比那兩位擠牛奶處相識的女工——一位接濟了她,一位告知了丈夫克萊爾苔絲的執着(算埋下了一個丈夫回頭的引子)),所以片中一切惡意都來自男性,尤其貴族哥(還是花錢買來的虛僞貴族身份)、那位肥臉油膩的(似乎是)資産階級新貴。但更有趣的是這位丈夫克萊爾,好像整部電影的中段都是為了在邏輯心理層面呈現他為何在新婚之夜抛棄苔絲(如此怪異的抛棄),這其中有許多反諷的鋪墊,譬如他不與牛奶廠農民們交談(雖然他一心要立志當農民),譬如他有一個非常壓抑的家庭環境(一般而言控制欲強的牧師的兒子皆會如此,想想《白絲帶》),對那位宗教女教師的奇怪态度(那女孩表情很耐人尋味),以及他能做出連抱三人隻為和苔絲獨處這種引發全場笑聲的奇怪舉動,更具鋪墊的是苔絲一早知道了他厭惡貴族身份,所以第一次她試探袒露時(在馬車上)隻說到了貴族祖先頭銜,克萊爾一陣爽朗笑聲說完全沒問題,顯得他極為開明,而後他非常淡定地袒露他的過去,大概類似《紅與黑》于連的前一段故事,給了苔絲足夠多的勇氣和信心袒露過去之後,他竟然得出了“你的落寞貴族與你的意志不堅是相稱的”結論,事實上他仍舊介懷苔絲所說的貴族頭銜。不得不承認波蘭斯基找的男演員非常好,他的表情軟弱無力,像一個刻意要變新式青年卻本質上仍舊虛榮自大的男性,這種新式(譬如厭惡虛僞的貴族、放棄牧師和去牛津、對婚姻的質樸追求)仿佛隻是為新而新而沒有真正從内心出發,他喜歡上苔絲本質上仍舊是因她的美貌,這與片中其他兩位男性沒有本質差别;總之他更接近一個受傷的男孩,因為他沒真正的成長,因為他也很痛苦(尤記得他入家門父母竟也用poor boy來形容他)——大概與他家庭環境的保守本質有關,他仍遵循保守的道德體制。

不過作者後來将他變好了,但是私覺得有些遺憾,不過想想也能接受——為什麼要如此悲觀呢?隻是電影裡未呈現這一轉變的過程(僅信箋是不夠有說服力),——有想過是因為苔絲說要離開他了,他是被迫改變(現在覺得是這個解釋好,因為正好可以去談他到底也沒改變,正好就是社會-家庭-性格/命運論,悲劇的原因)。但仿佛作者都對他同情大于批判。不過這變好的失望轉瞬就被苔絲的謀殺給取代了,這個結尾真好。配合上述波蘭斯基的技巧、以及金斯基的木讷感(尤其刻意強調的那夜她用手套把男人嘴打出血的鋪墊),如此來強調苔絲的悲劇再好不過了。結尾也很好玩,應和苔絲在牛奶廠提及靈魂有片刻離開肉體的問題,她最後得到的拯救便是在異教徒的場地裡/在夜空裡仰望星星裡靈魂得到升華,她的基督教沒有拯救他,契合牧師的舉動(兩位牧師:一位說了大半天廢話還是不給她的兒子舉行葬禮;一位關閉了教堂大門)。

總之這麼寫下來覺得《苔絲》還是很有趣的,也許哪一天會看原著吧——即使不喜歡19世紀這種簡愛式英國小說。(話說《簡愛》的電影版就不怎麼樣了,而我還欠了個結尾……)其實看時更多想到了托爾斯泰的《複活》,聶赫留朵夫對瑪絲洛娃的贖罪是很殘酷的(當然與苔絲裡的男貴完全不一樣),未談及的瑪絲洛娃的遭遇可謂這裡的苔絲的遭遇,他如何能贖罪呢?——不過《複活》是沒看完的,姑且不能這麼看待。隻是回頭來看《苔絲》還頗有趣。片中苔絲很能幹,做一切能做的活,片刻愛情的喜悅也沒感受到(在牛奶廠那兒也是永遠有股過去擔憂陰影的籠罩)——那地毯下的信箋真是很有趣(又老套又有趣)。就像當時看《情迷意亂》的感想,高峰秀子那麼能幹,她隻能說出她沒有浪費她的17年年華,卻說不出來她可以像男人一樣獨當一面。不過這和苔絲差别蠻大,隻是隐隐覺得這種遲鈍的敏感殊途同歸,頗令人惋惜。(有時甚至覺得苔絲若是聽媽媽的話千萬别把過去說出來,也許會過上幾天好日子,不至于新婚極被怪異抛棄…)。而苔絲的問題是她敏感、内斂、固執、又堅守心中的道德判斷和對宗教的堅誠。這麼一來,她也像《亂世佳人》的斯嘉麗一樣耐人尋味。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