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夜以繼日》的模特，到《偶然與想象》的作家，再到《駕駛我的車》的舞台劇演員，濱口龍介逐漸确認了藝術表現之于其作品的在場性。特别是最近兩年内，參與編劇的《間諜之妻》獲得銀獅，自己又獲得戛納最佳編劇後，他從事元寫作的技能被世界影壇認可，作者風格愈發笃定。
若要考驗導演對其作品的信心程度，有一個很直觀的指标可以判别—看他在什麼時候亮出片名和自己的名字。越長，說明他越自信。因為這個行為相當于傳統舞台上的啟幕亮相，在正式亮相前，觀衆尚對人物、關系、故事把握不明，視線被微弱的光線所遮蔽，很容易在疑惑中喪失耐心。隻有細緻雕琢每重視聽玄機的電影導演，他自信創造出一個富有魅力的神妙瞬間，足以讓處在黑暗中的觀衆屏息凝神，等待正式登場儀式的到來。而濱口龍介，把《駕駛我的車》這幾個字藏了足足40分鐘。
于是我們看到，這種“人造的黑暗”籠罩在開映第一鏡的淩晨，籠罩在妻子起伏有緻的胴體之上，還沒得見正臉，僅透過她講述故事的嗓音，我們即可瞬間确認這是一個極具吸引力的女性；還藏匿在暧昧的午後，航班延誤的家福回到家中聽到了妻子嘹亮的叫喊，她在另一個男人身上聳動，我們看不到這個男人的面貌，僅能從激昂的交響樂中猜測，這應該是一場棋逢對手、酣暢淋漓的偷情。
...直到第一幕結束，妻子死去，留下隐有眼疾的家福駕車駛向明媚的陽光，畫面才真正被點亮，矛盾也被清晰地映現出來。盡管二人都在親密關系中存有難言的缺憾，但這一切已經失去了被解決的可能。隻剩妻子的錄音還在車裡響起，像是不滅的幽魂，每當家福重溫角色，就時時受到回憶的捆縛。車子向前奔馳，但他隻能被困在原地。
所以“黑暗”仍舊繼續，隻不過是脫離了眼睛肉眼的捕捉，滞留在晦澀的台詞之中。在《車》裡，對話的效用被無限延宕，我們聽到了太多的故事，七鰓鳗的故事、為愛奔赴的故事、人格分裂的故事，它們如同浮在水面的冰鋒，并無法提供具體釋義層面的支撐，卻共同打造出一片巨大的潛文本空間。
事實上，濱口正是潛文本寫作的巧匠。貫穿《車》全片的一個重要設計，就在于與契诃夫名篇《萬尼亞舅舅》的嵌套結構。這個故事講述的是一個辛勤工作的莊園主發現自己畢生供奉的教授竟是一介庸人，在巨大的否定之中他産生了毀滅欲，最終經過友人的斡旋達成和解。萬尼亞與家福的境遇，構成一種遙遠的相似性。它在大多數情況下無法經由語言精準傳達，天涯淪落人也不是通過交談在人群中彼此辨認，而是靠着動機和情感。語言不通的演員們可以合演同一出戲，保持緘默的司機從未摘下苦難面具，正如戲劇那最原始的，足以撬動觀衆内心的杠杆。
所以，濱口對《萬尼亞舅舅》的運用不止簡單的剪切拼貼，而是培育出一種新生的戲劇秩序力感，逼迫着自我麻醉的主人公直面其虛無的殘生，以殘酷而又優雅的方式讓家福内心的隐秘情感宣之于衆。或許，這也是濱口喜歡選擇從事藝術行業的主角的原因，他們的言談舉止本就存在抽象的部分，連日常生活在他們眼中都是謎團。在那些令人似懂非懂的話語之下，盡是潛文本中無意識行為發揮效用的餘地。這更接近生活的真相，比起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更加重要。
整整第一幕，混合着生活表象與内心假相。當家福目睹妻子出軌的場景後，他甚至連對方是誰都沒看清就退出了家門外，且事後還能與妻子正常交流，我們會下意識地輕視妻子的外遇對家福的沖擊。隻有對于駕駛席位的守持，才出賣了他心裡真正的波動。“駕駛”由一個純粹的愛好而被賦予更多含義，他懊惱，他駕車亂逛，隻為逃避家庭的裂痕，這讓他此刻陷入更深層次的逃避。他必須保持自身與車的整體性，循環播放着的亡妻聲音仿佛往昔歡會的聖歌。沐浴着聖歌忏悔，這是他的私有權利，不可中斷，拒絕插入。
除非，有一股沛然外力将這頑固的整體打碎。
這股外力的成因非常體現導演的審美趣味：一份新的劇團工作要求家福不許自行駕車，需另配司機。從常理上看，這是什麼狗屁倒竈的要求？但我認為這才體現了濱口龍介被人稱作“魔法師”的原因，物質世界運行的邏輯他一概不論，鏡像戀人的概率、跨越時間重逢的概率、錯認後托付彼此的概率，他太愛立身在樸素的物相之旁念動咒語，放大這些看似不可能的萍水相逢。因為他知道，在一片由意識構成的世界倒影當中，許多切實的法則變得一觸即碎。它發生了，它沒發生；它在此時發生，它在彼時發生，都無關緊要。薛定谔的悖論會坍縮在這投影之中，過程的區别，程度約等于兩枚雪花。
濱口會為他的魔法空間打造一種連貫且易辨識的色調美感，我将之稱為“濾芯藍”，它足以過濾掉強猛的光線，過濾掉盛烈的情感，帶着夢幻般的疏離，像是隔着一層器皿，留下平和的栖息與萦而不散的愁緒。我猜濱口的演員們是幸福的，他們在某些時刻享受着全然無知，全然信任他人的機緣。這種瞬間無法用金錢和獎項來衡量，它如此脆弱，而又如此罕有。
.........當我們任由這種色調舒緩我們的呼吸，微弱的釋放得以加速向我們襲來。乘客與司機終于坦開彼此，他們點燃香煙，把手腕伸出天窗外，那兩根煙蒂活像是浮出水面的魚漂，在暗流中受到沉重的羁絆，沉淪了太久，奮力掙出頭來攝入新鮮的空氣。盡管我不吸煙，仍舊為這一幕的浪漫所傾倒。
...至于那輛俊俏的小紅車，它不僅提供了一個封閉的空間場所，更提供了凝結時間的場所。光陰不在家福渾渾噩噩的踱步中渡過，而在他靜止地坐在後座上，在他回憶起人生海海，在每次經過隧道時的轟鳴聲撞擊他心裡的堅冰，在他被共情的溫暖包裹起來的時候流逝。
你看，你自以為放不下的那些污濁的、沉重的念頭，一旦被他人感知，終究會在你們的傳遞中飄向天空。等到天空也承受不住你的傾訴，它會下起一場毫無預警的大雨，彙聚成水流，勾連起你和遠方；它會下一場綿密的大雪，遮蓋在你曾親手創造的那片廢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