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天真與驚恐

引子

我們會發現,每集開頭是一個固定程式。演員走進片場,此時空間在流動,與劇情不相幹的人們入畫出畫,一些與故事無關或弱相關的絮語不發生作用地飄過,後續故事拍攝和發生的主場景逐漸修饬、定形,演員整裝、入境,A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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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中戲和元叙事是為了定義一種抽離的視角和審視的場景。它的目的不是提供一種情節劇式的沉浸,它想提醒你去評判、思索并觀照自身,這一筆露出的是作者的企圖心。嘈雜聲瞬間靜卻,一聲action,告訴我們她是演員,也告訴我們,婚姻現場的戲碼開始了。如果你留意,場記闆的右上角是三個大大的黑色字母:S、O、S。這也是每集開始都有的元素。你會想這是什麼意思,是片名,電視台,或是什麼暗語?或許它在暗示,後續的内容,将是一場有關婚姻的呼救。 急促的呼吸,急促的手機按鍵音,急促的眼神晃動,再加之這張情緒分明的臉,通過這一串從聲音到動作到靜像的迅捷切換,我們已直觀地感受到眼前這位女人的——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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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令人遐想的靜态無聲的間隙,手機上的内容是什麼?女人心裡在想什麼?是什麼事令她焦慮?這件事與她的現狀處境又有什麼關系?略一定神,起身,一些使自己回複常态的細碎動作,小型儀式一般,卻實實地産生安慰的效力。需要額外注意的是,手機插進了褲兜裡。這部手機将要并已然開始成為萦繞整集的懸疑線索。 女主下樓後,先關注女兒,請記住這一筆。随後,女主走入主場景,審慎地坐下,旁邊是男主。我們可以猜到這是一對夫妻。随着這份夫妻調查的開始,有關一段婚姻的情節現場亦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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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場,出劇集信息,左下角女主演名字,右上角男主演名字,這本身亦是一項隐喻裝置,方形熒幕内對角是最遠的距離。 這場調查,或者說本集故事,可以根據采訪引出的六個問題分為六個小節。

第一個問題:身份定義

正式入題前,确定一下主角姓名,妻子米拉,丈夫喬納森。采訪者先确定被采訪兩人的人稱代詞,這代表他們對自己的性别認同,因為這種後天的自我認同完全可能與生理性别不同,先行詢問是必要的一種尊重。
喬納森輕快地回答了,又替不在狀态的米拉代為回答了。有意思的事情一開始就發生了。既然是個人性問題——雖然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清晰明了甚至無關痛癢——那麼為何要代表他人回答,又為何會被代表呢?正面鏡頭中,得以直觀的現場信息被清楚呈現了,那是兩個人的坐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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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的坐姿放松,占據更大空間,帶着一點侵入的态勢,朝向妻子。妻子形體緊縮,雙手護住腰腹。 采訪者提出第一個問題,“你們如何定義自己”,這個問題可以轉換為:你的社會認同、身份序列是什麼,你最在乎構成自己這一整體的哪個部分或面向。采訪者說,第一個問題誰先答都行(for either one of you),但喬納森搶答了。我為什麼說喬納森搶答了,因為米拉聽到這個問題時,當場也是有一個自然的反應的,“well, define…”可她隻來得及說兩個單詞,話頭就被氣場更強的喬納森搶了去,她自己的聲音才及張嘴已經沉沒。些許細節已然暗示這組二人關系中的兩個事實:一是有主次;二是主控權在男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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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由喬納森先給出答案:男性、猶太人、父親、學者、41歲、民主黨、哮喘患者。在喬納森說話時,米拉的微妙反應是更有意味的看點。她顯然還是有心事,神情一直處在遊離狀态,喬納森轉頭來看她時,她作出勉強迎合的笑意。當喬納森說到第五個答案(41歲)時她已經有些焦慮,不停撓手。當喬納森說到第七個答案(哮喘患者)時她分明已覺得有些諷刺了,忍不住反問:你覺得哮喘能定義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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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在喬納森面前是異常地“讓”的,但這一句她沒能忍住。我想,讓女方按捺不下的原因是,這一情境多少使她尴尬起來——自己的丈夫竟然一直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丈夫,或者說他不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身份,又或者說他已經遺忘了自己的這一重身份,還是說他不過是下意識地忽視了這一重身份。可為什麼會這樣?
面對妻子的反問,喬納森可能也有點尴尬了,但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疏漏了什麼,他氣勢上的突然弱化隻是因為妻子質疑了自己。于他而言,米拉的話無疑散發出了輕微的挑釁意味。可以試作想象,喬納森身上這重脆弱的敏感,會給婚姻生活帶來什麼樣的風格氣質?但我們旋即就會發現,這份隐憂和矛盾之處被包裹得多麼深,多麼完好,就像鳄魚消化鋼釘。而這個心思細謹、屏住呼吸的包裝者,就是米拉。相比喬納森的粗疏——我們會發現在大多數時間内,喬納森仿佛察覺不到米拉有心事——米拉幾乎毫無間隙便察知到丈夫的敏感,她以平滑自然的方式立刻撫平丈夫情緒上的輕微突起,使之恢複如常。

我們再來看米拉給出的答案:女性、已婚、母親、40歲、在科技領域工作、産品管理副總裁。喬納森疏漏的一個身份——配偶、伴侶——米拉将之排在第二位。 米拉特别說明年齡對自己而言并非必然是自我定義的一部分,是一句往輕裡說的話,但可能恰恰劃上了雙橫線。不妨将它看成最常見的衰老焦慮,但僅僅是擔憂所謂的年老色衰嗎?就其更深刻的社會意義上着想,40歲對女人意味着什麼?一個中年女性在職場上的發展空間還有多大,在家庭生活中她又會有什麼樣的憂患呢?如果這樣設問不便想象,那麼引入參照物,如果是一個中年男人呢?他是否有容貌焦慮、事業焦慮、家庭焦慮?如果這些他也有,也就是男女都有,那麼二者間的比重又是誰輕誰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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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納森的笑聲恰好表明,男性在年齡這一層面的世俗優勢。
與妻子這一身份形成某種對比的是,在說到自己的職位時,米拉特意對着丈夫解釋一句,這沒什麼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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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在照顧丈夫的情緒,因為後面得知作為學者的喬納森沒有她更賺錢,所以喬納森主要負責帶孩子。照顧對方情緒想來是作為一個好伴侶的應有之義,但如果是以貶低自己的方式來實現呢?米拉的舉動無疑是以丈夫為中心的表現,而且你會慢慢覺得,這似乎并非是心有餘裕的關懷行為,而是一種内化了的依從表現。
米拉的答案中另一個值得關注的細節是,母親這一身份被提及兩次。她竟然會忘記自己就在30秒前已經說過一次,神情也愈加不淡定,動作和表情都産生失控現象,這非常有力地說明了母親這一身份給她帶來最深最重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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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們聯想起米拉下樓時查看孩子的舉動,她分明是會關心孩子的母親。那麼是什麼導緻了她母職身份的焦慮呢?這是我們在後續觀看中應該尤為留意的。

第二個問題:養育之責

采訪者非常敏銳,她抓住了在米拉的母職焦慮,所以她立即引出養育話題。狡猾的采訪者不會直接戳破血泡,她找到了一個看似旁的卻實則一體的問題,作了迂回卻精準的切入。 喬納森對這個問題的理解是,采訪者對女性作為主要經濟來源的關系很感興趣。采訪者試圖解釋并非如此,但喬納森顯然堅持自己的傾向性解讀,也不理會他人的解釋。這表明他對自己相對于妻子的經濟落差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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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反應也直接與米拉在說到自己職位時特地加的那句“這沒什麼了不起”對應上了,呈現了米拉這句話的前提和顧慮。因為米拉知道,這個男人的自尊心是需要被呵護的。 接下來夫妻二人的内在緊張關系和具體原因得以更大規模地暴露。 喬納森說,大多數時候都是自己在照顧女兒艾娃,其實米拉想補充,或者她有異議,但是她忍住了,露出苦澀的笑。她一定會想到,如果自己再次表示疑議,恐怕丈夫的自尊心會更覺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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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米拉還是替自己解釋了一句,我會在周末陪孩子。這時喬納森很不厚道地補了一句,你總在他們睡着後才回來。這句話已經近乎于母職缺位的指責了。 那麼米拉是否在養育子女方面存在失職呢?米拉試圖為自己做一個辯護,在繁忙的工作中,她仍然休了一個加長的産假,正因如此,她現在都還在為此付出代價。另外公司下半年要上市,所以她才這麼忙。喬納森這才給妻子一個台階,表示自己也沒有付出很多,況且還有保姆分憂。雖然喬納森也在為妻子解釋,但在細微之間,我們已經看出來了,他對妻子經常性的離家工作深感不滿。
而且,旋即他又提了一次雙方經濟報酬的問題,顯得還是過分在意妻子的經濟能力更強這件事。對有的男性而言,婚姻關系中的經濟能力的強弱對比是一種力量強弱對比的體現,更強的經濟能力可以提供虛幻卻并非無謂的力量感,即我更強我更有能力的一種優越感和控制感,這種思維是一種權力思維,而這種力量感會鞏固這種權力思維。說淺顯了,就是大男子主義在作祟。可是大男子主義是非常脆弱的,當你處在權力邏輯的下遊——比如經濟能力更弱之時。 盡管兩人之間已有深刻的矛盾,但你能看出來喬納森從未對此與妻子坦誠交流,盡管米拉是展現了交流的态度的。其實縱然隻有對對方的指責,說出來也比不說好。像喬納森這樣忽而陰戳戳地暗損,忽而故作大度,像是在原諒對方似的,真是一種既可厭又可憐的大男子主義。一個對自身實力存疑的大男子主義者,加害者與受害者的雙重角色會在他身上格外凸顯,尤其是其受害者的一面比那種自信而權威的男權人物要顯眼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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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歹雙方解除了這次小危機,或者說将矛盾又一次掩蓋了下去。但在這個過程中,丈夫再度忽視妻子的犧牲和感受,展現了自己令人生厭的寬恕,而妻子再次選擇了退讓,放棄了聲辨。

第三個問題:婚前曆史

第三個問題,采訪者轉入夫妻二人的相識與戀愛經曆。對于相識的起因,男方一反前态,主動交出話語權,希望由女方講述這個故事。為什麼呢?因為這個故事由女方講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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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聽完這個故事後,你就明白他這樣做的心理了。用粗淺的話講,這有點像一個屌絲苦戀多年最終和女神在一起的故事。如果能由女神娓娓道來,自己當然能收獲雙重的美滋滋了。苛刻點說,這其中隐藏着獵逐和物化女性的心理。
米拉顯然是沒有輕松的心理語境來回憶展開這種甜蜜溫馨叙事,并且她對采訪者的調查目的提出質疑。事實上,采訪者一直将采訪的重點落腳在“性别認知”之上,這多半是一種策略,其主語和主題其實是“兩性關系”。米拉不願意陳述那麼多,她的情緒已經越來越難以維持表面的惬意,她依然沉浸在開頭那一幕的失神之中。而正在這時,手機上又來了一條消息,她的注意力已經被手機帶離她所在的情境之外,然而一旁仍坐着一個滔滔不絕卻察覺不到自己精神狀态的丈夫。 米拉顯然是不想繼續接受訪談了,但是對妻子狀态無感一般的喬納森主動接過了叙事的話頭。他告訴我們,兩人都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都加入了英語文學研讨會。喬納森說,當時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為什麼呢?喬納森強調的是文化差異,他出身于一個很保守的正統派的猶太教徒,他的教育和成長環境是封閉甚至壓抑的。這一點也影響到了他的婚姻生活。喬納森和米拉這樣的校園時尚人物是難以産生交集和認同的,所以他們談戀愛的可能自然很低。而米拉當時确實也是在和校内風光的“搖滾”樂手談戀愛。可是更心理層面的原因喬納森是沒有直說的,但他切換了一種表達方式。當時他正要描述一下校園内的米拉在他眼中的樣子,這也是整個談話中米拉唯一産生濃厚興趣并感到興奮的一次,因為她期待着來自喬納森的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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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沒想到,喬納森說出來的是,我隻是覺得她的世界離我要多遠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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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次夫妻彼此之間的錯位和落差。而且喬納森緊跟着又補充了另一個原因,當時他已經和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孩訂婚了。

結合他的陳述方式,你會覺得他當初好像對米拉也沒有很大的興趣,他甚至沒有正面贊美米拉一句。可是事實真是如此嗎?當我們結合後續故事,我們會發現并非如此。喬納森将自己的内在心理隐去了,他囿于一種男性尊嚴,不允許自己示弱,而承認我先愛上你的,承認我非常迷戀你,對他而言就是示弱。我們也并不難從他的叙述之下發現他當初面對米拉的真實心理——自卑。兩人第一次發生實質交流還是米拉開啟的。請注意,這裡喬納森還是要求米拉來講述,原因一如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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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米拉走向喬納森時,喬納森吓壞了,這種反應即可見他心理态勢是仰望的。在米拉演出時,喬納森說自己當時已經開始慢慢放棄自己的宗教信仰了。其實這句話的意思就是他表述自己愛上米拉了!可是他就是忸怩着,不肯說出這樣的話。雖然如此,米拉的眼中已經放着光了。由此你也可以看出,在婚姻中米拉缺乏被贊美,甚至僅僅是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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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段講述中,米拉表演的拿出戲劇是改編自巴什維斯·辛格的小說《冤家:一個愛情故事》,豆瓣條目介紹,“通過一個波蘭猶太人在二戰中的遭遇,成功塑造了一個陷于愛情和宗教漩渦中的猶太人形象”。與男主角的宗教背景和男女主角二人關系形成有趣的互文。

看過米拉的演出之後,喬納森既然已為米拉癡迷,兩人卻并未在當時約會,可見米拉當時對他并未産生興趣,而喬納森也沒能鼓起勇氣主動邀約。兩人再次交集,已是幾年之後,那時兩人都已走進社會。他們成為了室友,起因是米拉在波士頓找房子,喬納森主動聯系了她。從喬納森的描述可以知道,他一直在社交媒體上關注着米拉的動态,也就是說,米拉這些年的情感經曆和生活狀況他應該是知道的。事實上,當時米拉處于人生的低谷,愛情與事業的雙重低谷。喬納森的叙述中不包括兩人如何開啟戀愛的,這件事被他刻意帶過了,因此采訪者才會詢問誰先表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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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米拉再次讓給了喬納森來回答,喬納森說是兩人同時,可是看米拉異樣的表情和聲調就知道,肯定是喬納森表白的。這種事情上的謊言不過表明男子氣概的脆弱性。有時你真得贊歎,男人的自尊有時何其與自卑同義! 接着米拉描述了自己前往波士頓時的窘迫背景。相比喬納森在言辭上的吝啬,米拉對喬納森是不吝贊美的。她說,喬納森就是我想成為的那種人,他有價值,有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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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在喬納森自己看來當時的他并非如此,他說在自己放棄宗教信仰之後,他那幾年很孤獨,陷入存在主義恐懼之中。繞來繞去地,其實他的意思就是,他和家人掰了,把訂婚取消了,他苦戀着米拉,而且是暗戀,因此非常煎熬。
最終,在他們的描述中,兩人走到一起的原因被歸結為一次偶然事件(喬納森哮喘發作),醫生誤以為他們是夫妻,回家後他們繼續扮演,而後假戲成真。
有意思的是什麼呢?其一,這是喬納森可以接受的一種描述,事實上這也是由他确定的一段講述,米拉對此并沒有展現認同,她展現的是配合。為什麼喬納森能接受這種叙事?因為這樣就不必承認是自己處于追求的位置,而将二人的結合歸結為一場意外,而意外是外部原因,是公平的,沒有主次、強弱、先後之分。看看被男權主義支配的男人是多麼可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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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更有意思的是,還記得兩人是怎麼說上話的嗎?因為戲劇。所以他們的相識與确定都是源自“戲”,戲是仿真的,但終究為假。但對他們而言,卻是他們的關系在模仿戲劇,颠倒過來了。而這種戲劇性,是喬納森需要的濾鏡和保護色。可這不是米拉需要的,這層假,令兩人産生隔膜。更何況,愛情中的重要時刻均為戲劇所侵入,甚至定義,一種微妙的諷刺性和悲劇性就一點點油然滲出了。 我們再來從米拉的角度設想一下,她接受喬納森的心理條件。其一,我們知道米拉與喬納森合租之前,連續經曆了多段臨界于虐待邊緣(borderline abusive)的戀愛,她已經傷痕累累,而且做着一份無意義的工作。其二,是在米拉眼中作為對比面的喬納森的狀态,喬納森有一份有價值的工作,喬納森有自己的目标,喬納森正是米拉想成為的樣子。所以我們可以想象,如果說米拉也愛上喬納森,那麼原因在于米拉在喬納森身上得到了自己内心的期許和投射。
另外我們還可以設想一件事,即喬納森當時與如今的心态對比。我們知道,如今的喬納森心理上是失衡的,因為妻子比她更“強”。因此我們不妨得出這樣一種假想,在這段關系的開始,喬納森處在一個更高的心理地位,他的事業和生活正蒸蒸日上,在米拉面前他扮演了一個拯救者的角色,這于他,無疑會帶來心理上的成就感,因為他拯救收容了落魄的女神。可是當生活處境發生改變,比如米拉在事業上超過了他,喬納森的心理優越感就勢必轉化成先前已有的自卑了。靠權力心态獲得的快樂豈非危如累卵,如何能夠持久呢? 在采訪者問出第四個問題時,我們看到喬納森輕聲安慰了米拉一句,說采訪就快結束了。可見妻子的焦慮不安他不是沒有意識到的,他隻是選擇性地忽視了。這個采訪對他而言就這麼重要嗎?

第四個問題:婚姻維系

采訪者的第五個問題是,你們認為維系婚姻成功的要素是什麼?米拉将這個問題再次讓給了喬納森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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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納森的神情是,他仿佛找到了一片屬于自己的戰場,他好整以暇地反诘采訪者,婚姻成功的定義是什麼,而後開始口若懸河地發表他對資本主義婚姻觀的抨擊。
米拉全然被冷在喬納森身畔右側,鏡頭更直接地顯示她在看手機,遊神場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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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喬納森反問何為成功婚姻時,鏡頭中隻容納了米拉一人郁郁落落的表情。 無論她是否心中這麼想,鏡頭語言已經說明,這段十年的婚姻已經埋伏着深深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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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看手機的細節不斷出現,不僅是一個叙事懸疑設置,也是一個道德文化測試,其對象是觀衆。因為這個反複出現的細節可能會使部分觀衆産生這樣的猜疑:米拉是不是有外遇?這樣的猜想似乎是合乎情理的,但我認為,它在測試我們的性别觀念。 喬納森質疑資本主義對成功婚姻的定義,質疑婚姻基于激情、性愛和無休止的強烈情感。他那确鑿無誤的語氣的諷刺性倒并不在于他說得是錯的,而是他理所當然地将婚姻問題的兇手歸結于外因——一個宏大的體制。對内部的、個人的原因,他卻不予分毫反思。而且他喋喋不休的質疑和反問,與其說擊穿了資本主義婚姻制的虛假,倒不如說更像是否定了自己婚姻的幸福,确證了自己婚姻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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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訪者問喬納森他的婚姻觀是什麼。在他的答案中,理性和實用占據了一切。工作熱情,個體發展,養育女兒,組建家庭,這些字眼占據了他的表述空間,但他的婚姻内涵中,無關對愛情與伴侶的表述。
當采訪者将同樣的問題抛給米拉時,我們要看到這個鏡頭隻囊括了兩個人的臉,拍攝方向是從米拉一側照向喬納森那邊。鏡頭經曆了一次明顯的變焦,起先明晰的是喬納森的臉,他望着米拉,在等待她的答案,可以看出喬納森臉上的緊張、不安。這種細節暗示喬納森對自身的婚姻境況并非無所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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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焦點轉移到米拉的臉,她分明因為出離,已經忘了正在探讨的話題是什麼,而且她依然在低頭看手機。
此時,他們的女兒艾娃的出現引發了一個令我驚喜的動作高潮。仔細看的話,艾娃跑過來時,奔向的似乎是父親的懷抱,或者至多是兩人中間,夫妻二人同時伸手去抱,但是被米拉更用力地将孩子薅到了自己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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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僅僅過了片刻,喬納森奪回了孩子的歸屬權。但米拉沒有在這段動作情節中就此認輸,她緊随上去,再次試圖取得對艾娃的控制權,遺憾失之交臂。一對夫妻,方寸之間,卻上演了一出你來我往的奪寶戲碼,寶物就是他們共同的女兒,此時卻更像是一件非此即彼、不可共有的寶貝。通過對這一段的理解,我們可以發現,米拉想要陪伴孩子的心态非常明顯,可是喬納森竟然在有意無意地不讓她實現這一點。何至于此?莫非這成為了讓他獲得自尊和價值的唯一事項了嗎?對喬納森而言,這個家庭已經隻能允許存在一個合格的監護人,這一身份是他不容他人“挑戰”的禁脔。更陰暗一點卻并非沒有道理地想,孩子才是他維系婚姻成功的關鍵籌碼,因為掌握了孩子,就掌握了妻子的心。看過後續劇集之後,這種企圖并非烏有。 采訪進行到這裡,插出艾娃的間段,一方面是又說又練,因為說得再多,不如一個生活場面直陳其弊。另一方面也是改緩一下節奏,将男主調離,于是這成為整個采訪中米拉僅有的一個不受喬納森影響、不必投合喬納森的小片刻,此時她說出的話才真正代表了自己的聲音,甚至此時她才能夠開始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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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漫長的男權曆史語境中,女性常常不是處于失語,便是所發皆雄音。這就是為什麼曆史上的女性文學傳統、女性生活圖景如此難以成體系地研究歸總的原因。
采訪者對米拉說,找研究對象很難,尤其是直男。這話什麼意思?也許是直男很抗拒言說内心,因為他們認為言說内心是一種軟弱的女性行為吧。很快我們就能看到喬納森的男性友人皮特就是一個不肯言說婚姻問題的人,他屢屢試圖制止妻子凱特的言說。米拉說,那你很幸運,因為喬納森很願意講他的理論。這話是比較直白地在暗示喬納森自戀自大了。
米拉給出了自己對婚姻的答案,她認為婚姻中存在一種微妙的平衡,需要雙方共同維持。潛台詞是什麼呢?根據她的解釋,她的意思直白地講就是,一段關系開始時,一切都妙不可言,令人期待,但是越往後越發現,收獲得都是與之相反的失望,前後相較,判然兩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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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存在男權壓強的環境中,她竟然自然而然地可說是間接承認了自己是不幸福的。

說到這裡,好比一記重錘落下,這段婚姻的性質被下了一個判斷,觀衆心中的推想得以印證,一直呼之欲出的答案終于冒出水面。米拉的一小段獨幕時刻瞬息即逝,但對觀衆來說已然有庖丁解牛之效,婚姻内裡的血腸豁地一刀,無聲切開來,露出來。
于是喬納森返場,一回來便繼續控場,在沙發上延展自己的身體,撫慰式地拍拍妻子肩膀,告訴研究員還可以聊半個小時。

第五個問題:單配偶制

于是采訪者抛出了她的第五個問題,問他們對一夫一妻制的看法,和他們在婚姻中的忠誠程度。此時轉場,不是這個問題不聊了,而是咱們換一個場景,換一個方式聊。一部對話劇,如果沒有令人感到枯燥,那必定是有精深的調度工夫。鏡頭跌宕、場景騰挪隻是易見的方面,其實對白言語内在的調度是更隐蔽更不易的工夫。 我們看到接下來的場景是一次兩個家庭的會餐,地點還是在米拉和喬納森家中,另一對夫妻是他們的朋友凱特和皮特。 晚餐的氛圍一開始呈現的是一種融洽的假象,米拉在自己的好友凱特面前迥異白日,展現了一個輕松、放開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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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下一刻皮特的闖入就植入了一顆不和諧的種子,雖然他是以輕松的語态說出來的,對妻子凱特的譴責卻不難聽出。他接過話頭,說問一對夫妻是否對伴侶忠誠可有點冒犯,旋即指了指自己的妻子,說對你可能并非如此。 衆人對采訪之事一通笑談後,這個話題能容納的笑聲基本窮盡了。場子中的溫度和空氣中的緊張度從此處開始下行。 喬納森再次表述了一遍他對這個采訪的見解。他認為采訪者的論文觀點是,婚姻關系中,女方更賺錢,婚姻會更“成功”。但是他做了個手勢,給“成功”二字打上了引号。這個引号已經表露了他自己對這一觀點的觀點——不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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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進而引述稱,有研究表明女方的滿意程度是決定婚姻能否長期穩定的要素。皮特再次怪腔怪調地接茬,又内涵了凱特一次,你聽見了嗎,凱特?
對兩度的尋釁,凱特均避開了,不欲正面起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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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琢磨,喬納森這段話暗含了對米拉的指控,隻是藏得很深,這哥們學哲學的,而皮特對凱特的指控幾近淺白。他們倆共同的意思是什麼呢?大概近似于此,即女性在婚姻中太任性、自我,主觀意識過多,很難伺候、讨好。也就是說,破壞婚姻穩定的都是這幫女的。
可見兩個男人均承認,我們的婚姻出問題了,而問題出在伴侶身上。 此時在飯桌上出現了一道分界線,即男人們和女人們之間的界線,你可以視之為同一空間内突然切成兩個小空間,四人關系變成兩組兩人關系。因為此時,談話分成了并行的兩半,有意思的是,女人和女人的談話是在悄言細語中進行的,觀衆聽不清楚,而男人和男人的對話毫無避諱,堂而皇之地進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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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應該注意到這兩組談話的性質是同性間的,是私密性的,雖然聽不清女人們的咬耳内容,但是我們不難看出,不論男人們還是女人們都在向自己的密友或輕或重地吐槽自己的伴侶。吐槽是難免的,但你好歹别讓伴侶聲聲入耳啊。
這種現象亦在證明男權的存在,因為男人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毋須對伴侶應有對他人那樣的尊重。 從皮特粗魯的言語中可知他和凱特是開放婚姻,由于他不加顧忌的消極攻擊話語,凱特終有回應,可一回應皮特就像膨脹的皮球突然被戳破,委屈、傷感堆在一張酒氣縱橫的臉上,兩人間的矛盾也終于表面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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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喬納森撇開話題的作法是一種禮貌,卻也确證着他一向規避和遮掩的行事風格。但喬納森的努力沒有起效,兩人的矛盾還是繼續凸顯。 凱特的态度是想就此事坦誠交流的,但皮特的自悖之處在于,他會暗諷、攻讦,但他無法接受直陳其事,正常交流。承認問題的存在,公平對等地交流,仿佛意味着承認自己的軟弱,交出自己的主動權。兩個男人在同樣的方面展現了趨同性。 兩人的婚姻問題的導火索在于開放關系的共處模式遭遇險阻,因為凱特對那個叫内森的男人動了情,皮特因此倍感受傷。 請注意,采訪者問出的第五個問題在這個段落已在開展之中,隻是它是從反向的角度來讨論的。不是讨論忠誠,而是讨論不忠誠,不讨論一夫一妻制,而讨論開放關系。就開放關系而言,此刻已然形成的一個問題是,在開放關系中,一方對外人動了真感情,怎麼辦? 凱特和皮特吵起來了,但是他們有一點比米拉和喬納森做得好,他們通過吵的方式還是把問題提出來了,這主要是得益于凱特。但在喬納森和米拉的關系中,喬納森一味風平浪靜,而米拉不夠自我,欲言又止。所以當另一對夫妻發生争執時,有一個鏡頭是米拉朝有些不知所措的喬納森望了過來,這個鏡頭一筆勾勒出了二人之間的交流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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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特逐漸将問題說清楚,就像将一個皺巴巴的紙團重新鋪展開,但皮特一句話使交流立時關閉。他羞愧地對喬納森和米拉道了句歉。這話說得真是令人搖頭,道歉不就是在間接承認凱特的事實性言說是一件羞恥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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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将凱特帶上樓去,意味着從大場景中再次分裂出一個小場景,女性友人之間的場景。但也不要忘了,此時也同樣存在另一個沒有正面表現的場景,男性友人之間的場景。兩個小場景避免了鬧劇,使嚴肅探讨得以繼續進行。而且,同性之間的瓷實情誼,會使一些無比真實的心理意外地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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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特與皮特被分開後,我們再次意識到兩對夫妻間的一個共同點。就像白天接受調查時一樣,喬納森與米拉同在的場景充滿緊張,晚餐時凱特與皮特同在的場景也充滿緊張,緊張的環境中,無法坦誠、有效地交流,觀衆也無法獲取清晰、準确的信息。但一旦将這兩個二拆開,兩位被丈夫抑制了言語的女性立刻放松下來,心聲得以自然流露。 米拉在同凱特開始親密交談之前,加了一處閑筆,她看了一眼正在睡覺的艾娃。閑筆不閑,加得多好。三兩句之後,我們便從女人們的口中得知,凱特和皮特的開放相處模式,有一個并不公平的源起,因為它的開端是為了合理化皮特的出軌。從那句“雙重生活是我知道的唯一活法”也可以聽出一種無奈和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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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對凱特來說,開放關系隻是一種沒有選擇的選擇,說得好聽一點,是一種婚姻危機的補救措施吧。褲腿磨爛了,那就改成七分褲吧。要不然,你就換一條新的。是凱特的自我犧牲挽救了他和皮特的感情,這說明凱特對皮特的愛是很深的。
凱特的氣場很強,她的觀念陳述容易使我們忽視米拉的存在,但是我們不能忽視米拉的陳述和回應方式。比如有一個細節可以反映米拉的保守傾向,她不能直接使用“開放關系”這個詞彙,代之以“這種形式(this arrang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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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無法得知凱特在面對皮特出軌,接受開放關系之初的心情,但至少現在凱特并不後悔,因為這種相處模式反而給她打開了新的可能,那是什麼呢?也許是壓抑的婚姻中罕有的自由空氣和自我實現的精神窗口。其實凱特的這種狀态,哪裡真的是需要開放關系呢,她需要的隻是“開放的”關系,她要的是伴侶之間的自由、平等、忠誠、互信。其實對她最有利的選擇應該是當初就和皮特離婚吧。所以問題顯然并非出在米拉所以為的眼前這個開放關系的爆點之上,而是情侶相處模式中深藏的不平等。 當凱特坦承自己對皮特已經沒有任何激情和欲望時,米拉不好意思地躲避這麼直白的話語。然而她會想起自己與凱特同樣的心理處境——她也對丈夫失去激情了。米拉躺在床上,靜靜地聆聽着凱特講述她如何通過開放關系,得到了真愛與幸福。她平靜如水的狀态底下,潛流着怎樣的波紋?開放關系,自由,真愛,激情;想及自己和喬納森當下彼此厭倦的處境,所以這也是一種可能的模式,一把可能的鑰匙,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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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合自身處境,她深切地認同了凱特的處境,她也感到自己正在認同凱特的問題解決途徑。但是固定的模式和觀念是難以更叠的。因此對“激情”她提出和凱特不同的看法,按照她的說法,激情是需要抑制的,也并非必要,于孩子更是無益。這與其說是在說服凱特,不如說是在對既定的自己作一次具體地同時也是儀式性地挽留,即再作一次努力試圖勸說自己回到既定之路,而不是打開新的徑途。
可是凱特一語道破米拉其實是在複述喬納森的言論,米拉說出的其實喬納森的聲音,而她自己的聲音被擠壓了,消失了,因為她的自主思考被取消了。然而無論凱特關于婚姻關系中的開放模式、激情、子女以及自我實現各個層面的觀點是否決然正确,總之米拉聽到最後已經是在輕輕地連續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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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對話本來是為解決凱特的問題,實際上卻倒轉為解決了米拉的顧慮,打開了她的思路,在婚姻中受到抑制的自我開始一點點站立起來。
粗看上去,凱特和米拉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女性。凱特重視個人自由和自我實現,但米拉會因家庭、子女而犧牲這些。但細看一看,兩人都是男權文化下的權益受損者,且米拉也并不是不認同個人自由和自我實現,她隻是被抑制得更深。米拉沒能就勢言說自己的婚姻問題,但是她内心已經發生悄然的蛻變,而且我們會從第二集知道她後續和凱特聊了相關問題。 兩位女性的對話體現了典型的姐妹情誼,米拉給了對方情感上的安慰,凱特給了對方理性上的開導,這是他們各自未能在丈夫那裡得到的東西。這種姐妹情誼深深觸及心靈,一種仿佛愛欲的火苗也在彼此間燃起了,造成了一串帶有情欲涵義的親吻。我覺得,無論異性戀、同性戀或其他性向,其定義可能都更傾向于性的層面,而愛比性複雜,即便身為異性戀,又何妨對同性産生愛呢? 米拉一拉開房門,樓下皮特的音浪就上沖過來,你可以拉回進度條聽聽,其實兩個女性正在上樓時,皮特已經開始吐槽凱特,這說明他對凱特的抱怨從始至終沒停。兩名女性開始往下走,也意味着兩個分裂的場景重新接合,于是我們很明顯地感受到了兩組對話的差别。雖然我不願說這是男性對話與女性對話的兩種模式差别,但是兩位女性并未批判男性,隻是聆聽自身,慰藉對方;而男性卻發出了對女性的瘋狂抱怨和指控,追求相互肯定,逃離自身錯責,也從而失去了叩問内心和真實問題的機會。而從對話中,你能聽出皮特和喬納森明顯存在同樣的問題,同樣受困于男子氣概對自身規訓而實際不能與之相匹的自卑,皮特外遇的原因竟是企圖用這種荒誕的方式建立起面對妻子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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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妻子出現在面前時,皮特又換上了大男子的皮囊,将自己的出軌定義為純粹的生理欲望。他隻能接受自己作出這套膚淺的辯解,因為承認更深刻的心理原因會令他喪失雄性氣質,像個可憐蟲。然而他此時就是一隻可憐蟲。
喬納森在此時也顯露出和皮特不同的特質,就像米拉和凱特也明顯不同一樣。喬納森的信仰經曆令他對婚姻有着理性的忠誠,即使愛情已經出現危機,外遇也不在可選方案之列。他人生前二十年所受的宗教性訓練影響了他此後的婚姻觀念和行為模式,這一點在之前接受采訪時也得以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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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皮特一直向喬納森兜售自己的理論,米拉覺得疲憊,輕聲暗示喬納森結束與皮特的對話,但喬納森還是沒有照顧到她的感受,就跟采訪他做得一樣。皮特變本加厲,竟然全不顧女主人的顔面,也意識不到自己的冒犯。鏡頭多次捕捉米拉的表情,她放盤子的聲音也越來越大,其間凱特三次試圖叫走皮特。這些都是與皮特令人生厭的高昂雄音相抵抗的力量,但是都無法抵消它,而且這個場域一直使用小範圍的局部拍攝,内在張力更為洶湧。直到最後,皮特對凱特一聲怒斥,米拉也終于失控,用一聲心力交猝的低弱噓聲,吹滅了這顆熾熱的白熾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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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米拉的失控,可能有三個原因。一是手機上那件心事,二是一整天承受男性壓力令她無法再繼續忍受充斥室内的男性壓力。三也是值得思考的原因是,皮特發表的那套婚外情無法避免的言論令她與凱特的話産生聯想,這對夫妻雖然有着不同的因由,卻同樣走上開放關系的道路。開放關系似乎變成一件可以選擇的途徑,但這與她一向的觀念相悖,這種矛盾纏擾着她,使她心慌。

第六個問題:危機應對

送走皮特和凱特之後,節奏終于變換,整個空間都安靜下來,聽感中遠遠的背景音讓人覺得房子瞬間大了好多。上樓的米拉又看了看孩子,心理化的音效旋繞而起,情境中的人内心也泛起思緒的漣漪。夫妻二人獨處的空間,氣氛變得冷靜異常,雖然仍能看似輕松地笑談,塵封不動的東西卻依然未經絲毫觸碰。凱特和皮特成為他們片刻的笑資,值得品味的是,看一對有問題的夫妻談論另一對有問題的夫妻,其實可以看出他們自身存在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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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體會到了凱特的感受,因此她認為凱特和皮特的婚姻是個悲劇,但喬納森代入的是皮特的感受,因此他認為不至于此。 米拉認為悲哀的是,如果沒有開放關系的破事,凱特和皮特會算是一對不錯的夫妻。潛台詞之一是,不錯的婚姻标準竟然如此之低,可見她對婚姻的失望,更可見社會環境對婚姻不幸的容忍和漠視。另一句潛台詞是,我們不就是沒有進行開放關系的凱特和皮特嘛。意思是,我們不就是那種看起來挺不錯其實卻很悲哀的夫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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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否認了凱特對開放關系的認可,可見她無意将她與凱特交談的收獲與喬納森分享。
兩人都将凱特和皮特的問題輕描淡寫地定義為一場供應了今夜之歡愉的鬧劇,而毫不提及他們自身的相關性問題,可見兩人之間的隐藏、閃避有多深。 另外,從洗漱的表現,可見二人的禀性差異。喬納森一絲不苟,多道程序,而米拉刷完牙随手抹了一下嘴。看到喬納森将洗漱台上自己的東西歸置了一遍後,又伸手将她的東西歸置一遍,米拉歎了口氣,覺得壓抑。一個小小的動作,即展現了夫妻關系中權力幹預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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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脫下胸衣,露出背後的勒痕,暗喻婚姻中隐藏的傷疤。喬納森褪下表帶,摘去手表。他們都穿上了寬松的睡衣。洗漱,脫衣,卸妝,換衣,其實都有卸下心防的意思,暗指此時應是夫妻之間最松弛、放開的時刻,可是這兩人卻一句交心的話都沒說,甚至有一半的時間沒有說話,隻有令人不安的一段内心化旋律纏繞不休。 米拉上床之後,喬納森立即處于一種不安的狀态,說明他其實是敏感的。畫面中的喬納森稍微處在米拉的下方,這也是一種心理地勢的反映,揭開了喬納森真實的内心其實非常憂慮自己的婚姻穩定性,也表明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存在着痼疾,隻是他一直在維持表面化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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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他緊緊盯住米拉的眼神流露出的是什麼樣的憂慮呢?是擔心米拉别有所愛了嗎,就像凱特那樣?

米拉告訴喬納森,自己懷孕了。對于怎麼懷上的這件事情,兩個人的态度都是異常的。喬納森是太過驚訝,米拉則顯示出一着不慎的語氣,實際上米拉真實的情緒我們在本集開頭已經見過,在采訪之中也不斷體現了出來,因為手機上那件困擾米拉的事,就是她得知自己懷孕了。為什麼兩人對能懷上這件事都表現得異常出乎意料呢?因為二人已經很久沒做愛了,也正因此米拉已經停藥很久,因為她不會料想到在科德角那次他們會發生性愛。這件事從一個側面反映兩人激情喪盡的事實。 喬納森得知米拉懷孕後,哇哦,哇哦,哇哦,三次。其餘時候,就是沉默,不表态。他希望米拉先表态,但是也退避,不訴說。兩人像一對弈手,知道對方的心思還得靠猜。但是清楚的是,兩人之間沒有開心,沒有安慰,兩人都不知所措,喬納森還慌亂到犯了哮喘。為什麼呢?因為都也無法想象在一潭婚姻的死水中如何孕育一個孩子。喬納森以蒼白無力的宗教命定來解釋這個孩子的到來。但是米拉慢慢猜出了喬納森的心意,她習慣性地趨從于喬納森,于是她再次被代表,從她的氣管中發出的是喬納森的聲音,而表情因不能配合聲音徹底喬裝,就顯得有些可怖,甚至令人覺得有一種人格分裂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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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兩人根本沒有對此事進行一星半點的讨論,米拉沒有勇氣言說,而喬納森也失職得嚴重,白天的采訪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啟發和提醒的作用。因為鑒于米拉的工作情況,與她生第一個孩子時付出的代價,喬納森應該要意識到這個孩子會給米拉帶來什麼,因為這是有前車之鑒的。雖然他詢問了米拉的感受,但他使用的是一種預設期待的提問方式,因此他已經給出了暗示性的答案,而米拉的習慣是順從喬納森。然而經曆這一整天的事情後,米拉的轉變已經開始。白天的采訪就仿佛他們十年婚姻的一場高度濃縮的典型化排演,而晚上的聚餐就像一次針對性的治療方案的出爐。白天是婚内頑症傾壓而下,晚上是慢性疾病終得特效急藥。米拉已經在緩緩擡起腳跟,作勢要邁出這一步,局面早晚将要扭轉。 而這前後的分際就在哮喘這道分界線,哮喘是一道無法隐藏的真實信号,在此之後,米拉開始吐露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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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米拉的真心是不想保留這個孩子的,于是正面的争執開始發生,喬納森不容轉圜地說孩子是必須要的,這一方面肯定與其宗教信仰有關,另一方面我猜測也許孩子對喬納森有着非同一般的信号燈的意義和紐帶性功能。他可能将孩子的到來視為可以增加婚姻穩定性的籌碼,而一旦米拉決意要堕胎,他就會将之視為婚姻破裂的明确信号。因此胎兒的去留問題,錘擊着喬納森焦慮的心弦,隻要能勉力維持表面的平和,他能接受内裡的枯敗,但他不能接受表面的破裂。 反觀米拉,作為一個保守的女性,她并不是不想要孩子,她非常愛孩子,但是現實條件告訴她,她實在有充分的理由不要這個孩子。孩子會讓她中斷工作,失去個人自由,繼續困在不幸的婚姻内,而且在今後的歲月中,她還會不斷面臨喬納森對她的隐形指控,說她是個不能盡職的好母親。而以上這些,是她在生下艾娃之後一直在經曆的。因此,雖然米拉對肚子裡的新生命感到愧疚,但這些難題已經讓他們二者勢如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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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米拉不可能驟然翻轉,她依然将喬納森的看法放在第一位,她對自己的想法充滿自責。而喬納森是怎麼做的呢?他看起來真的是個挺溫柔的丈夫,但是問題是妻子絕不是一個與他平等的人,因此他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意志淩駕于妻子的意志之上。如何看出喬納森不将米拉視為平等的人?看他的那一套安撫動作,其中一個動作是手指放在米拉的下颌輕蹭,這個動作和逗撫寵物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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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米拉不太能接受他的撫摸,因為她能感受到這種撫觸之下是男性壓力的觸須在透過她的軀體,鉗制她的思緒。
但談話終究以喬納森的意志再次取代米拉的意志告一段落,兩人決定留下孩子。 這一段揪心的情節可說是複制了夫妻二人在婚姻内遇到矛盾時嘗試解決問題的典型場面。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喬納森和米拉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不理解、冷暴力和精神控制充斥在這段婚姻内部,結果疏離、自責和内心損耗不斷延續。婚姻關系和家庭場域使米拉的自我被徹底抑制,而不是如喬納森在接受采訪時所說的,婚姻讓個體“得到發展”。從米拉倚在喬納森肩頭的那段令人倍感諷刺的“告解”來看,這段婚姻基本上就是靠着對女方的抑制甚至剝削得以延續的。女性委屈自己,同時還要讓自覺委屈的男性不感到委屈,這就是他們這段長達十年的婚姻“成功”的秘密。 這個場景中米拉最後笑意的消失,告訴我們,如果你以為問題得到了解決,那真的隻是一種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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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人事暗渡

一段空鏡光影變幻,表示一段日子已經過去。室内氣息依然鮮活,可是已漸然平生人去樓空之感。挂鐘咔哒、咔哒,在靜默中訴說一段婚姻關系逐漸走到盡頭。生活,無異于一場平淡的謀殺,因為它太漫長,以至于不見鮮血,等意識到,血已流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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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納森神色凝重地趕到醫院後,夫妻雙雙在場,于是一位女醫生開始介紹藥物流産的過程。這一小段怎麼看呢?米拉是當事人,醫生是講述者——且與米拉同為女性,喬納森是聆聽者或者說旁觀者。選擇藥物流産,目的是希望不要做手術,對身體損害較小,但是它可能伴随什麼過程和副作用呢?劇烈腹痛,惡心反胃,嘔吐,渾身無力卻要忍着疼痛不停走動,拉肚子,如果藥流不幹淨還要做清宮術,情緒上的孤立和擔憂更不必說了。所以這一切并不是是像那位醫生所說的,就像腸胃病一樣。這種表述上的弱化甚至隐瞞可能普遍存在于生育史吧,而這恰恰是我無法接受的一種人類品行,所謂善意的謊言,因為這與欺騙是無異的。對生育知識的普及性匮乏,會使得人們對生育無知,可生育是人類世界永恒發生的事件。按理說,生育已經成為人類最有經驗的事情,可是我們卻讓這豐富的經驗财産大規模封鎖在沉默的倉庫,鮮少拿出來宣講分享,使每一代人共有。這也算是人類史上一樁自己人對自己人靜悄悄的謀害吧。在那些輕描淡寫的辭令和大量的表述空白背後,是人類中的一半人或者說大部分女性都在承受的傷痛。沉默和掩蓋,意味着對傷痛的否定,從而客觀上縱容了那些不負責任的性行為,甚至美化了受孕和生育,為其賦予了過度的意義堆砌。難不成在全人類繼承的集體意識中,有這樣一份隐形無聲的“财産”,那就是對孕育之痛保持永恒的沉默,以使女性不可忘棄她最偉大的職責——延續人類的曆史。若如此,文明史的荒誕是根本性的。 之後,醫生理所當然似的開始向米拉介紹長效避孕的方式,她雲淡風輕地介紹那些金屬質地的節育環。醫生的語言所針對的對象仿佛在說,避孕是女性獨有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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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這個問題不得不問了,男性避孕可不可行?我是說,除了那些勞什子的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土法避孕(不如說是運氣避孕法吧)和物理避孕(戴套)之外,男性進行長效避孕是否可行?我随便看了一篇研究男性避孕的論文,初步觀感是,包括藥物(激素)避孕在内,可行的男性避孕方式其實很多,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研究為什麼我沒有看到過,也沒有聽聞過,我建議大家都可以去搜搜相關的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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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不是一種錯覺,我覺得男性避孕尤其是藥物避孕沒能普及的原因恐怕并不是男性避孕更困難,更不合理,而是研究動力不足。我會猜疑目前的醫學倫理是由早期現代醫學史上的那些先驅——必然絕大多數是男人——所規範的,而目前人類社會的男權結構依然不被打破,所以導緻避孕之責和避孕之痛幾乎由女性承擔。
事實上避孕是每個會有男女性生活的人都應該思考和關注的事。在避孕上最奇怪的問題難道不是,為什麼避孕好像天然是女性的義務? 在面聆醫生的介紹和發問時,米拉是被動的孤立的,她向喬納森數度投去帶着期許的眼神,可喬納森文靜的樣子,瞪着天真的大眼睛,扶了扶眼鏡架,期間未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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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注意,我真的不認為喬納森在男人中屬于可惡的那一類,但是之所以我不覺得他可惡,其前提是我拿他和所有男人做了類比。我願意付出信任,喬納森絕不是無動于衷和不聞不問的男人,但我也不揣冒昧地判斷,此時困擾喬納森的更多是一種感覺自己被辜負的受傷心理吧。喬納森憂傷着的不過是懸亘在心頭的離散預感,妻子的親身體會想必是當下次要的事。所以軟弱如米拉,也會堅決聲稱,你真的不能對我的感受感同身受!
因此這一段不論從女醫生還是喬納森的角度——他們一個是專業人士,一個是患者的至親,一個是女性,一個是男性——我們都能看出,在孕育一事中男性的缺位現象,以及社會文化對此現象不以為意的強烈傾向。 當醫生宣講完畢,流産的決定已作,米拉可能更需要一些安慰吧,但是反而是喬納森被米拉安慰了,而喬納森也沒有選擇留下來安慰米拉,而是出去給妻子買可樂,但其實是他真正的目的是逃避當下的處境。之後他慌亂地找水杯,則是焦慮婚姻未來的體現。當喬納森擔憂面對的事情——婚姻危機的可能真的即将發生,他延續了從前的模式,繼續逃避,并深感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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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米拉叫喬納森坐下,才有了片刻的交談。其實米拉并不是突然決定流産的,因為過去十天他們一直在聊這件事,堕胎是共同的決定,喬納森也同意了。雖然看起來他難以接受,但這對他也是一次磨砺和成長的機會。
談話結束的落足點還真是挺好笑的,米拉為了安慰喬納森,提出房子的布局改造還是可以像喬納森設想的那樣(當時喬納森在為二胎後房屋布局暢想),給喬納森增加一些活動空間。一個獨自承受着痛苦的女性,像安慰寶寶一樣安慰着自己那個覺得自己受傷了的丈夫。 米拉再次不由自主地吐露了真實的感受,我覺得很糟糕。當她這樣呓語般道出自己時,你覺得她的生命力被抽走了,身體變成了一張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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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求喬納森離開了,她确信他們不可能共同面對困難,她也不再期待喬納森能這樣做。她選擇一個人面對,在自己面前,她終于完成了一次哭泣,一場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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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一幕幕空景,都是這對夫妻房子周圍的環境。在這一集的開頭也有類似鏡頭,兩相對照,物候暗換,應該是從秋天跨入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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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處怡人的中産社區,一派美麗平和的氣氛,一切仿佛是靜止的不曾改變。可是低矮處蒲公英飛散,天空中鳥雀出離,房頂上蟲蟻侵噬,而樹欲靜風猶不止。便覺得婚姻是座房子,離開時,房子竟不覺也已朽了。那條藤蔓高高地攀過樹冠,尋找陽光空氣似的,旁逸而出。人事叠替,也隻在瞬晌之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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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衆号:段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