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以前,曾聽在香港拍過片的日本攝影師西本正說,你。。。以B組的身份導演過李翰祥在一九六三年拍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答:他沒說錯。拍那部 《梁山伯與祝英台》,其實也是很偶然的事。一天,我和李翰祥乘車去邵氏制片廠的途中,他在車内對我說:“邵老闆想我拍《梁山伯與祝英台》。”我于是說:“那可好呀。”但他卻說:

“有什麼好呀,老闆是叫我在一個月内拍好呀!”我問:“為什麼那麼趕?”他說:“另一間公司國泰也要用大明星李麗華和尤敏拍這個故事,所以要趕在他們之前拍好。〞我于是說:“那可辛苦你了。“但他卻說:“辛苦的是你呀。”一聽,我心想:“不會吧。”(笑)何況,那又是黃梅調。(笑)我于是答:“那可不行,别開玩笑………我可不懂黃梅調。”他卻說:“沒關系啦,行的。”然後,就把劇本撕成兩份說:“這份由我拍,那份由你拍。不管怎樣 你都要拍呀。”我沒有辦法,隻好說:“好好,明白了。我們再說吧。”但回家看完刷本後,我對李翰樣說:“這個不行,我絕對拍不了。”他問:“為什麼?“我答:“這個劇本完全都沒有故事,隻是說梁山伯跟祝英台一起念書念了三年,是對好朋友。就是這麼簡單。這還算是劇本嗎?這樣我拍不了。”但李翰樣卻說:“行的、行的,沒關系啦。你馬馬虎虎拍就是啦。”我聽他這樣說,隻好說:“那麼,這樣吧。你拍有戲的部分,我拍場與場之間的接口,就是上山下山,學校的場面和在路上的場面,然後讓你連起來。〞總之是無論如何急着要拍。但男主的梁山伯用什麼人演呢?有人介紹了一個演地方戲的,該是從上海來的紹興戲的演員給我,名叫任潔。我一看,就知道不行。長得太難看了……她是個女演員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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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潔在片中飾演祝英台的丫鬟銀心

因為是用女演員去演男角。後來怎麼辦呢?于是決定找新人,一找之下,找到了一個專門在幕後代主角唱黃梅調歌曲的女演員,她一邊唱一邊真的會流淚,很叫人感動。問她的名字,是叫小娟,她本來是在劇團唱的,我們決定用她反串當男主角。因為是主演,所以為她改了一個藝名,叫淩波。我實際上拍的隻是上山下山這些節奏快的部分,有感情的部分都是李翰祥拍的。總之是拍得非常急,開拍的第一天就發生問題了,我們是兩個人分别同時拍,就是說,他拍這個場面在A廠拍,我同時也在B廠拍。如果我拍的是下山的場面的話,他就是拍在下山之前的場面。當我們拍了一半的時候,我的副導演上廁所的時候,就順便去看看對方拍得怎麼樣,他吓了一跳走回來,對我說:“導演,我們現在拍的場面,是要和李翰祥那邊的連戲的吧?”“是呀。”我答。“那可不得了啦,他們那邊用的是桃花,但我們為什麼用的是紅葉呢?”就是這樣,搞得很麻煩。紅葉是楓樹,代表人物秋天,但桃花是春天才開的呀。(笑)于是我連忙跑去他們那邊,“李翰祥,你不可以用桃花呀!為什麼要用桃花呢?”我問,他卻說:“這個場面當然要用桃花啦,因為大家都生氣勃勃的樣子嘛。”“不行,我用的是紅葉呀!”他一聽我這麼說,就急起來:“哎呀!那可不得了啦,怎麼辦呢?”(笑)我于是說:“你那邊一定要改,我已經拍了很多,你那邊改吧。”就是這樣,結果是他換景,重新再拍。這種意外好像一共發生了兩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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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紅葉

後來是拍學校的場面,那全是我拍的。但那是漢朝之後的晉朝的故事,誰曉得兩千年以前的那個時代的學校是什麼樣子。但負責美術的走來問我,我隻好畫圖跟他說明。他一看,就說:“導演,要建好這個景最少也得花十天。”因為,我要他在牆上全部,就是在木的部分全部都刻上文字。以前我看過韓國古代的學校就是那樣的。我還要美術部縫制制服。他問我:“那個時代有制服的嗎?”我說:“那不要管,總之就要縫制好制服。”其實,那樣做是為了拖時間。因為當時我還沒有寫好分鏡頭劇本,于是就叫美術部縫制制服;叫他們造學校的布景,那要花十天時間,有十天我就能寫好劇本了。(笑)但他們做得也真的很好。

之後,監制問我需要多少個學生。我反問“你問我要多少個學生?你打算往哪裡找來學生?〞他說會用臨時演員來湊數。“那可不行啊,他們還要懂得唱歌呀。”聽我這麼一說,他又問:“那怎麼辦?”我就說:“把邵氏的明星帶來扮學生不就行了嗎?”于是,就把邵氏所有明星集合起來,讓他們穿上學生服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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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氏插班生

拍完之後,我問攝影師西本正:“怎樣?沒出什麼問題吧?”他卻說:“該沒問題,不過牆壁角落高了一點,看到了照明用的三腳架。”我問:“真的看得見嗎?”他答:“看來該沒什麼問題。”于是就決定在試片時看看會不會出問題再算。好了,拍完了!就這樣大家都回去了。可是,在拍時沒注意到牆壁上雕了些什麼字,但細心一看,發覺原來是唐詩!故事的時代是晉朝,比唐朝要早幾百年呀!(笑)不過我沒有拍特寫,沖好片後也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破綻,更連一個影評人也沒發覺,沒有人看戲會看得那麼仔細。西本正拍進鏡頭的那個照明用的腳架,也沒有人發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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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誰看好

問:你們完全沒有商量好就開拍的嗎?

答:完全沒有商量過。這是拍片以來,唯一一部由開拍至拍完都沒有劇本的影片。(笑)李翰祥和我都隻有一張紙而已。(笑)這個故事加進了許多地方戲的東西。包括黃梅戲和越劇等等各式各樣的元素。不過,原來的故事是非常簡單的。我們是加了學校的場面和下山的場面,又加進了表現愛情的部分,才将枝葉豐富起來。拍這部片真的很累。總導演是李翰祥,他下面有一、二、三、四、五、六⋯⋯個協力導演,我是最後的一個。不過,其他五個人實際上什麼也沒拍過。這部片我沒收過錢,全都給李翰祥花了。(笑)拍完影片後,場記的記錄又沒有用,在剪輯時要逐場戲看。場記的記錄一般是一個人寫的,但我們那部片卻是兩個人寫,所以就變成沒有用了。在剪輯時隻好靠畫面,當時還未有聲音同步的剪輯機“Steenbeck”,隻能用舊式的剪輯機 “Moviola”。這部片在香港并沒有得到什麼評價,但在台灣卻掀起了熱潮,非常賣座。很多人,特别是有些老年人看了超過一百次,影片空前賣座。賣座的原因除了是影片本身好看之外,也因為去了台灣的大陸人懷念故鄉,去看是為了記熟歌詞,因為那些是故鄉的歌。要記歌詞當然要看好多遍才行啦。(笑)而且這種所謂賺人熱淚的東西,最受女性及老太婆歡迎。老公公也不例外,連好多像大學教授般的人也來看。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這部片的歌卻沒有發行過唱片。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問:用女演員扮演男角,是由這部影片開始的嗎?

答:不是,在這部片之前,上海也拍女扮男角的影片。此外,《紅樓夢》之類的故事也用這個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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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1944年)袁美雲、周璇分飾寶黛

問:在日本有個寶冢少女歌劇團也是……

答:呀,我看過。對的,感覺上是有點像。不過,我們這些故事,如《梁山伯與祝英台》和《紅樓夢》之類,如果真的由男人來演的話,看起來就會不舒服了。(笑)為什麼呢?首先,這個戲本身,故事中是女扮男裝,而且全部學生都是很年輕的少年,如果用真正的男演員去演那些少年的角色,還要叫他們一邊唱黃梅調的歌,一邊談情說愛,看起來就會不自然地叫人倒胃了。(笑)梁山伯那個角色,并不是要表現出吸引女人的、男性的、很男人的心理,而是某種非常純真的愛情表達。因此,這個戲在初期也用過男演員去演男角,但不論在内地或香港也沒有一個成功過。另一部打對台的也是由兩個女演員去演,她們是李麗華和尤敏。李麗華演男角,是邵氏的競争對手國泰拍的,對方也是拍 《梁山伯與祝英台》。 但國泰那一部不算成功,因為這個故事其實并非很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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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麗華vs.尤敏《梁山伯與祝英台》

不過,為什麼我們拍的會得到好評呢?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劇本(笑),為了補充故事上的不足,我們加插了很多有趣的東西進去。拍時又沒有時間,不能很完整地拍出一個故事來,隻好大量加插感情上的輕微的起伏,和有趣的小節之類的東西。此外,我們這一部的服裝和道具搞得很漂亮,而且都是做了認真考據的。因為李翰祥和我兩個都是美術出身的。而且——在當時是不能說出來的——由于沒有劇本,反而要花時間設計道具和服裝,因為服裝和道具完成得愈遲就愈好,我們可以在中間的時間寫一部分劇本。結果卻拍出了非常好的成績出來。

這部片由于沒有完整的拍攝計劃,所以常常是拍了一半才走去錄音。通常,是先完成了所有的錄音,然後才拍戲的部分。跟着就是一邊放歌和音樂,一邊拍。但這樣做的話就一定不能趕得及。反正曲已有了,于是就拍一半錄一半。如果今天李翰祥有空,就由他去錄歌;如果今天是我有空,就由我去錄歌。就是這樣,拍得非常辛苦。

問:但看拍成的片子,卻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影片。

答:是的。作曲家周藍萍在我們每天的催促下,由于趕不及作曲,結果躲起來了。他說這樣催實在難以忍受,胃也痛了,要住醫院,就是這樣編了好多理由逃了。(笑)但又給我們帶回來。(笑)後來才知道,可憐他并不是胃痛,而是心髒病。

問: 片中的曲是原創歌曲嗎?

答:那本來已有原曲的。但節奏很慢,根本不能用。又長又慢,用原曲的話根本就不知道怎樣拍。(笑)于是我将曲的節奏改得很快。例如下山的場面,就用了很快的調子,改得動作快了。所以,曲其實可以說是新作的了。

我們用了兩種樂團,一種是用西洋樂器的,如用小提琴、大提琴、鋼琴等的樂團;一種是用中國樂器的樂團。這個西樂團和中樂團之間要有蓋過對方的大沖突才行。管弦樂團是看指揮,但中樂團則是看司鼓,打鼓的起着指揮的作用。而司鼓又看什麼呢?他就要看電影中的畫面了。因此我會給他看影像,這卻是非常麻煩的事情。指揮者要戴着兩個耳筒來聽才行,演奏隻要有一丁點不合拍,就要立即叫停。但要将演奏完全合拍又非常難。中樂那個司鼓很本事,他可以一邊打鼓一邊分辦其他音樂。我也叫他戴上耳筒,他就一邊聽對方——即是管弦樂的音樂,一邊帶着中樂團的樂手跟他奏。他同時又看着電影的影像。例如,一個演員提起腿來時,他就打一下鼓之類。但司鼓是不看西樂指揮的,兩者好像是各自為政那樣,但又要将兩者統一起來,所以非常困難。此外,還有一樁事也叫人頭痛。在西樂團的演奏者當中,有菲律賓人、英國人,指揮者要懂得說廣東話、普通話和英語。當時樂團中就有不少人抱怨嫌麻煩,不過他們總算留下來直至完成為止。

問:指揮者是中國人嗎?

答:就是周藍萍,他又作曲又當指揮。

問:黃梅調全都是用這種歌劇形式去表達的嗎?

答:是,全都是歌。中途也有對白的部分,但隻占很少,大部分都是歌。這也是困難的地方,即是說,在說對白時,突然卻唱起歌來,會叫人覺得很不自然。不過,我盡量做到不要不自然,讓對白很順暢地接到歌上去。總而言之,就是對白少唱歌多。

問:黃梅調電影在當時很賣座嗎?

答:我不知道賣座的真正理由是不是這樣,有人說,我們拍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在台灣那麼受歡迎,除了老年人和年輕人都喜歡看之外,還有同性戀的觀衆也很多。因為主角兩個都是由女性演出。這并不是統計得出的結果,但很多人看到女性的裝扮,會邊看邊說:“好漂亮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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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兄,你不對勁啊

但為什麼會拍這些黃梅調電影呢?原來是因為邵逸夫看了大陸的黃梅調電影。有一部大陸拍的,叫做《天仙配》(石揮導演,1955)的作品,那是古已有之的中國著名的故事,講一個窮書生董永和仙女的結合。這是部正統的黃梅調,即是說,是以前已有的黃梅調。這部片在香港的票房相當不錯。所以,邵逸夫就學這部片,自己也開拍黃梅調電影。他在開始考慮拍哪一個故事時,李翰祥随口說了句:“不如拍《梁山伯與祝英台》吧。”但李翰祥想不到要他自己立即開拍。(笑)之後,我們知道為什麼會立即開拍,那是因為競争對手的國泰也要立即開拍之故。因為 《天仙配》的票房好,所以就跟風拍。邵逸夫不是個那麼具創作力的人。他看見人家賺了錢,所以要搶先拍,以免給國泰先搶了。(笑)

另外,這叫我想起一個笑話。歌詞是請李隽青先生寫的,李先生是位老先生,李翰祥常常把李先生寫的詞改寫。有一天,當錄好了音之後,我發覺祝英台唱的歌詞中有一句是 “無奈爹爹頭腦舊”,這是埋怨她爹爹在她的婚事上頭腦古闆的意思。但我覺得這句詞不妥當,因為“頭腦”是日文,中文應該是“心想”,是用心來思想的。“頭腦”原是歐洲的用語,後來傳到日本,就被翻譯成“頭腦”了。然後這個用話再傳到中國來,那該是明治維新後的事情了。傳到中國去已是很後期的事了。李翰祥他就是這種常常有很即興意念的人。雖然他說:“糟糕啦,真失敗。”(笑)但也不能再改了。所以一直到現在仍是唱“無奈爹爹頭腦舊”,雖然中國人是用心去想事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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