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洪常秀導演帶着他最新的“秀恩愛”之作——《小說家的電影》來到了柏林電影節,并一舉拿下了評審團大獎。

這也是洪常秀在《逃走的女人》(獲第70屆“最佳導演”獎)和《引見》(獲第71屆“最佳劇本”獎)後,連續第三年斬獲柏林主競賽單元重要獎項。

作為一位高産的、具有作者性的導演,洪常秀從《豬堕井的那天》(1996)至今共拍了28部故事長片,且多數在讨論文藝男女與性及酒的關系。

借助極簡的鏡頭語言、巧妙的叙事結構和蘊含哲思的對話,洪常秀在重複與差異中不厭其煩地展現日常的苦悶與歡喜。

喜歡他的人覺得,他呈現簡單、松散的畫面,卻又能在其中把握生活的妙意;不喜歡他的人覺得,他呈現簡單、松散的畫面,隻是偶爾有些小聰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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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駿馬

責編:騎桶飛翔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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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洪氏“尴尬”法則
《小說家的電影》在影片設置上,延續了洪常秀一貫的極簡風格。

除卻黑白以及背景過曝的畫面,主線故事僅僅經過了書店-塔-公園-餐館-書店-電影院這幾處有限的場所轉換。

出場人物也屈指可數——女主人公俊熙(李慧英 飾)、俊熙的後輩朋友(徐永嬅飾)、書店女店員、導演夫婦、女演員(金敏喜 飾)及其丈夫的侄子、小女孩、詩人以及影院工作人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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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導演對本片的文本結構設計較少。故事總體上按照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進行,但事件與事件之間的因果邏輯不甚嚴謹,更多是通過一些巧合和偶遇串聯起來。這種串聯與其說是巧妙,不如說有些僵硬。

當然,洪常秀向來是不追求連貫的,在他看來,一個人永遠無法描述所謂客觀的一個現實,個體經驗才是我們理解世界的出發點。

與之相呼應的是,“尴尬”情緒一直貫穿電影始終。

本片每一個場景都不約而同地發生了令人腳趾扣地的尴尬事件,這種尴尬大體來源于個體在不恰當的時間或地點和不恰當的人說了不恰當的話,即個人在社交行為中的失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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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女主角俊熙為例,她和後輩朋友、導演以及詩人的尴尬首先來自于她們微妙的人物關系,一個是主動斷絕聯系的舊時好友;一個是為了利益而放棄改編自己作品的導演;一個是醉酒之後意外發生性關系的感性詩人。

其次,這種尴尬因為主角直率的人設而更顯殘酷。作為一個理性的成年人,俊熙大可以戴上社交面具,将自己的不滿或不安情緒隐藏起來,但她選擇了直接表達,選擇直言不諱地說出“打電話給我很難嗎”、“那你就應該拍出來”這樣的話。

如此率直的性格叫人難以拒絕,卻也會令人難堪。

再次,影片中的空間既簡單又暧昧。無論是在公共空間談論私人話題,還是在陌生環境中假裝熟絡,都使得人物身上産生一種疏離感。

前者如俊熙和女演員及其丈夫的侄子在公共衛生間前面的商議,後者如俊熙、女演員和詩人等五人在書店室内的相互吹捧。這些人彼此之間好似在真心交流,但事實上難以把握對方的準确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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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常秀曾經在一次講座中說:“我從小就不太合群,因為經常能感受到人的卑瑣可鄙,比如黨同伐異、盲目自大等,并因此無法與人親近和交流。”

與此同時,作為韓國第一代留學海外的導演,洪常秀在美國求學期間深受西方文化尤其是歐洲文化的影響,自由或束縛、開放或内斂、直率或僞裝……可以說,電影中的這種尴尬反映了一種文化上的批判性和矛盾性。

二、小說家的電影VS電影人的情詩

除卻文本結構和情緒互動之間的設計,影片主題的側重點更多地從男女關系轉移到了藝術創作上面,且具有元電影和媒介反思的屬性。

俊熙是一位全國聞名的小說家,但是此時,她正遭遇嚴重的創作困境。當她和女演員在餐館共進午餐時,她坦誠自己已喪失寫作的動力:“以前寫作是很有趣的,但現在我能明顯感受到自己在誇大其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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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名不重叙事的寫作者,敏銳的感知力曾是俊熙引以為傲的資本。通過對生活細節的記叙和描寫,她能讓讀者感受到文字和小說的魅力。可是如今,她感覺自己是在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誇大成很有意義的事情,從而加重了身上的負擔和壓力。
于此,影片中的幾位人物都為俊熙提供了解決問題的思路。女演員的方式是“暫停”,詩人的方式依靠“酒精”,書店店員和電影導演所指出的關鍵詞則分别是“手語”/“形象”和“修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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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中,導演主動向俊熙分享起自己的創作感悟:拍電影不是逃避生活的方式,要先提高自己對生活的滿意度,才能更好地支持自己的創作。從展覽館出來後,經過導演的介紹,俊熙和女演員相互認識并表達了對對方的欣賞和傾慕,繼而在其後的交談中迅速産生共拍一部短片的想法。

此時,俊熙仿佛是洪常秀本人的化身,金敏喜同時成為他們二人的缪斯女神。

這不全然是一種戲稱,因為在俊熙對于自己創作方式進行講解的過程中,她确實和洪常秀恍若一人。

對于拍攝,他們會設計虛構的元素,但不阻礙真實事件從預設情境中生成;他們想要毫無顧忌地去觀察和感受,但整個文本内含收攏的元素,而非松散地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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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洪常秀在此前的創作中注重結構的設計,通過對比、重複以及戲中戲等方式精心編織生活中的碎片素材,讓事件在拼湊中誕生意義。

但從《獨自在海邊的夜晚》(2017)開始,新生的愛情讓他的創作更加随心所欲。

透過近三年的幾部作品來看,他本能地想要捕捉人物和地點所帶給他的靈感,結構已漸漸退居次要地位,而這部《小說家的電影》,未嘗不是洪常秀對自己的創作總結與自白。

在此意義上,洪常秀的風格亦是沒有風格,他的風格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存在于角色和人物本身。

當他随意地記錄着金敏喜微風中的淩亂頭發和陽光下的明媚笑容時,沒有技巧,全是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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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情不自禁的記錄和選擇的表現之間,他的風格來自于他的坦誠,來自于他與世界即興相處,其創作源泉即是對生活的熱愛與探索。

所以,他可能真的沒有創作瓶頸,如果有,那也可以成為他的創作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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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常秀畫外音對金敏喜的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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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結尾黑白轉彩色部分,金敏喜美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