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宰

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從《人間失格》第一個鏡頭就知道,這是康宰的天賦,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靠着熟練的微笑與恰到好處的真誠,扮演着一個個社會邊緣的代理角色,遊刃有餘。從鐘點房潔白的床鋪上醒來,等着鏡子裡的恍惚和茫然退去,康宰才施施然接通了小正的電話。聽到一個久違又挂心的名字,明明急着想問更多,又突然和小正說起自己剛剛不小心睡着做的夢,有意無意延遲着有可能降臨的真相打擊。

康宰内心深深厭惡這份工作,輾轉卻又無解,隻能盡力說服自己一定會有另一路可走的。他無時無刻想補全心裡那個黑洞:錢就是愛。這樣的愛,對于出手大方的客人們來說也并不緊要,所以他也并不在意,隻是把随手收下的貴重禮物,連同附帶的若有似無的愛意,統統擱置在那小小的居所裡。轉頭又去和母親讨要每月的生活費,金額不多不少,讓母子之間有些拉拉扯扯的不體面,但是又可以讓康宰鄭重其事地問出那個問題: 媽媽,你愛我嗎?得到母親肯定又有些扭捏的回答之後,借着在玄關穿鞋,再盤桓一小會兒,心滿意足地離開。

被好友欺騙,到最後知曉噩耗,雖然康宰神奇地仿佛早有預知,但千頭萬緒在他胸膛中猶如亂流争渡,卻是一語不能發。面對這樣慘烈的别離,他選擇的應對方法,是等待,是忍耐,直到那個無法回避的時刻到來。手持攝影機不穩定的畫面,加上狹長擁擠走廊裡的慢速長鏡頭,讓這份等待和忍耐的痛苦顯得尤為漫長煎熬。在靈堂的小房間裡,康宰一邊若無其事地與小正聊着正宇的日常,一邊慢慢躺下來,遮住大半張臉,期待痛苦會自己消失不見,期待它導緻的傷口自動愈合。然而根本就沒有解決方法,沒有什麼簡單的答案,隻能深呼吸,然後等待它下沉,直到被逼迫得落下眼淚。

康宰一直下意識地把自己當做生活的旁觀者,無論是去警局認屍,去殡儀館辦喪儀,還是在公車站聽富情父女的對話,他都遠遠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他覺得那樣可以保持清醒且理智,随時轉身就能離開這一切。但康宰發現自己轉過身根本也無處可去,所以又借着幫正宇收拾遺物,到熟悉的地方見一見昔日的同伴損友,聊什麼都無所謂,隻為證明故人痕迹猶存。比起在鐘點房裡醒來的自我審視,康宰在舊地攬鏡自賞的一幕卻極為輕佻,身段利索,一襲精緻的大衣,遺傳了爸爸的樣子,孤獨又迷人的臉,讨女人喜歡。看,他其實什麼都知道。

康宰初見富情的心情,是在一種難以名狀的巨大的孤獨感裡。像他自己說的,那一刻心裡好像着了魔,一點點善意就此擴展開來。然而人心緒的奇妙,在于此一時彼一時,下一秒他出于職業習慣讨要聯系方式,立刻又覺察出對方被冒犯,于是努力真誠地岔開話題。這一串接連不斷的冒犯與體貼看下來,你再問那方價值350美金的名牌絲帕值不值得,天曉得。

富情

富情的生活,本來風平浪靜。人到中年,做着安穩并擅長的工作,哪怕偶爾與丈夫吵架,也會是那種常規的“我忽略你不是故意的、我是上班辛苦、下班麻木",一路把自己也說到啞口無言。疏離的婆婆永遠隔着一層白膜,不親近卻沒有邊界感,随便出入小家窺探兩夫妻的生活。還有任何時候都給予最可靠懷抱的老父親,隻有在他面前,富情才努力掙紮起來做一個報喜不報憂的正常女兒。

然而生活沒有任何前兆地把富情推上了手術台,沒有麻藥,沒有止疼藥,環顧四周,丈夫小心翼翼又刻意的體諒,婆婆永無止息的細碎唠叨,還有父親全心全意的包容疼愛,大部分時候,疼痛是可以控制的。但是疼痛也會在在最不期待的時候出現,來的不擇手段,而且無法停止,富情奮力與之搏鬥卻依舊敗下陣來。然而還有更糟糕的。一度以為自己找到了纾解的出口,把悲傷和憤怒化成詩一樣的惡言惡語,精準傳達到網絡的另一頭,然而因為與對方身份地位的不對等,又招緻了更大的羞辱與失敗。老父親得知女兒惹上官非,茫然無措,躊躇蹒跚在街頭的那幾幕,鏡頭裡看不見的眼淚,都流在了觀衆的心裡。

短短兩次同框,康宰在富情旁邊的樣子,一直似友非愛。年輕男子的審視對于富情來說是一種考驗和不安,但是康宰突然靠近的臉有一種說服力,他狹長的眼睛,好像閃爍着堅定光芒,對于自己在說些什麼極有自信,因此也讓聽的人有自信起來,輕松就瓦解了當下的局促與難堪。他唠唠叨叨:人都會因為窘迫時陌生人的一點善意産生依賴,所以不用為一時失态而難為情。他又說:為什麼要去死,不要接電話就行了啊!

導演和編劇在把持這劇的男女之情上,到處都是那種微妙的克制,暧昧一旦放開,就不那麼動人了。富情在康宰面前流露的脆弱有一點小女兒嬌态,哭得鼻尖紅紅想讓人照顧,但随即更多的是極力想挽回成年人的體面——堅持為絲帕付錢的一點矜持,在樓頂被康宰叫破自己赴死的心事卻并不急着躲避的眼神。這多少讓康宰有一點惺惺相惜,更有一點羨慕,羨慕她還有釋放悲傷的能力。

《人間失格》的開頭兩集,每個鏡頭語言都在強調,生活裡的平庸、挫折、失敗、苦苦掙紮,才是永久的,普通人平實的日子裡,晦暗和閃光交織之處,更值得被細細體味。看到這裡,富情的下墜告一段落,更多的故事即将展開。期待康宰和富情暫借各自的星火,人海裡不至獨處,至少互相依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