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的個人打分與本篇影評無關)

譯文首發:公衆号“遠洋孤島”

原文出自:《電影手冊》482期-1994年7~8月刊

采訪者:Bill Krohn【《電影手冊》的洛杉矶記者】

被訪者:大衛·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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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文如下:

《手冊》:《橡皮頭》的音效是如何發展的?

林奇:《橡皮頭》是1971年就開始制作并在1976年完成的。在正式拍攝之前,艾倫·斯普萊特和我已經準備了大量的聲音素材。對我來說,聲音就是電影的一半。如果電影如此偉大,那是因為有聲音、圖像、時間,以及所有創造全新情感的奇妙可能性。因此,聲音特别重要。

在那個時代,那些能處理聲音的奇妙電子設備還不存在,我想讓聲音非常有機【organique】。正如我在鏡頭前創造各種東西一樣,我希望和艾倫一起創造音效。于是,我們設計了許多奇怪的小道具,并用它們進行實驗,完全不知道會得到什麼效果。很多聲音最終無法使用,但也有很多聲音激發了我的靈感,并産生了對電影而言非常重要的氛圍音調。

剩下的音效是在後期制作時以相同原則完成的——為電影獲得最好的聲音。我們制作了大量的音軌。我們使用了在華納兄弟公司垃圾桶裡找到的光學磁帶——我必須說,我們對那裡被丢棄東西的數量感到既震驚又難過。艾倫清理了磁帶并混合了所有的素材,我們便根據這些從垃圾桶裡找到的廢料制作了所有的音效。

《手冊》:所以你們沒有使用任何音效庫或電子生成的聲音?

林奇:沒有。我們用自己的設備創造聲音,然後用艾倫的Nagra錄音機錄制。之後我們對聲音進行了均衡處理,有時還會減慢速度。我們隻做我們能做到的事。

《手冊》:請再解釋下你所說的“有機”是什麼意思。

林奇:嗯,就像數字電影一樣,今天我們仍然無法做出完全有機的影像……

《手冊》:這有點像動畫片。

林奇:是的……有機的東西是最難實現的。我認為聲音也是如此:有些聲音是無法通過數字方式創造出來的。它們聽起來很“假”。我喜歡所有這些新技術,但我也喜歡像我和艾倫所做的:制造産生聲音的設備。

《手冊》:請舉個例子。

林奇:我會給你一個非常具體的例子。有一個聲音——當鏡頭從亨利的床上方經過時,他似乎正和隔壁女孩一起泡在牛奶浴中——這個聲音是通過将小型麥克風放進汽水瓶中,然後把瓶子浸入裝滿水的浴缸中創造出來的。我們在瓶口插入一種管子,然後可以通過管子低語;正是水、玻璃和瓶内空間共同創造了這個奇怪的聲音。

《手冊》:還有一些風聲,以及其他低沉而可怕的背景音。

林奇:……嗡嗡聲……

《手冊》:是的。

林奇:我們錄制了許多通風扇的聲音,甚至是通風管道内的聲音……然後我們放慢了這些錄音的速度,同時提高了低頻,以創造這些我們稱之為“存在【présences】”的聲音。它們是氛圍音效,但又不完全是氛圍音效。每個場景都有一種通過這種方式創造出的“存在”……正像你所見的,這并非很微妙。

(【注:本文中如此的大段括号,屬于《電影手冊》482期中原有的文本内容,但在《電影手冊》林奇特刊中節選時删去的】

《手冊》:你有沒有注意到這些“存在”被其他導演模仿了?我認為它們被用在了許多恐怖片和科幻片中,當然也包括科恩兄弟的《巴頓·芬克》。

林奇:這确實可能影響一些人。

《手冊》:《橡皮頭》的音效确實像是一首音樂作品。幾乎可以把它做成一張唱片。

林奇:但它已經是一張唱片了!雖然不是完整的音效,但有許多精彩的片段。對我來說,它就像一首交響曲。當一部電影達到抽象的境界時,音效可以被視為一部音樂作品。

《手冊》:在拍攝開始之前,你們創作了多少比例的音效?

林奇:我會說……大約四分之一。

《手冊》:這對電影有多大影響?

林奇:所有提前完成的、與整體音調相關的工作都有很大幫助。但我總在寫作時聽音樂,在拍攝時也經常聽。音響師會把音樂放進我的耳機裡;我能聽到對話,但也能聽到音樂。這幫助我找到節奏,并檢查對話是否與我想要的整體音調相協調。艾倫也讓我聽了費茲華勒,我幾乎一直在聽他的音樂。當然,我們也對它進行了修改,但費茲華勒在1927年演奏的那架浸信會教堂管風琴的音調确實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手冊》:當亨利第一次沿着倉庫般的建築行走時,他遠遠地聽到了這段非常微弱的音樂。這種聲音、那些“存在”,以及電影中一些無法找到源頭的聲音,都給人營造出一種更廣闊世界的感覺,仿佛被某種來自太空的東西轟炸了。

林奇:正是聲音在很大程度上幫助營造了這個環境。這是一個非常壓抑的工業世界。

《手冊》:确實,但也有……

林奇:……一個更廣闊的背景,沒錯。

《手冊》:以畫面中某個物體發出的聲音為例:比如燈的嗡嗡聲。

林奇:我們錄制了熒光燈和其他普通燈泡的聲音。我們把糖撒在加熱的燈泡上,然後放慢了聲音。

當你發現亨利房間中的畫面沒有任何聲音時,你可能會想到其餘無數種聲音的可能性。我總是說,沒有一個聲音是完美的。也許在一百萬種聲音中,有十種或二十種是合适的,當我們聽到時候就會知道哪些合适、哪些不合适。我們必須堅持下去。

《手冊》:從《橡皮頭》以來,你拍攝了許多預算更高的電影。随着有更多的資金,你的音效工作是否有所改變?

林奇:我不認為資金上能為我打開更多的可能性。時間才是最重要的。

《手冊》:在《橡皮頭》時,你擁有更多的時間。

林奇:沒錯!當時我在時間上很富有。但當你有很多錢時,也要承受很大的壓力。我總是努力讓工作不斷挑戰自己,當你這樣做時,會知道什麼音樂合适、什麼聲音合适或不合适,前提是要始終保持對素材的敏感。每部電影都是不同的。

《手冊》:在這次《橡皮頭》的重制中,你有沒有學到什麼新的東西并發揮作用?(特刊編者注:本次訪談發生在1994年,正好是電影修複版重映之際)

林奇:在某種程度上,我會告訴你我學到了什麼。現在有了更多的設備,我們可以很快了解這些技術能帶來什麼,同時也出現了新的機會。但與此同時,隻要有一台Nagra錄音機和一些非常合理的設備,我們也可以在汽車旅館的房間裡創造出宇宙的所有聲音。我們可以在房間裡譜寫交響曲。

《手冊》:你是否在所有電影中都繼續使用“存在”?

林奇:雖然沒有《橡皮頭》那麼多,但它對我來說仍然非常重要。

《手冊》:讓我們具體聊聊《象人》……這部電影與《橡皮頭》最大的區别是什麼?

林奇:《象人》在聲音方面讓我着迷,這部電影發生在工業革命開端,所以有許多設施會産生噪音。唯一的限制是,我們不能僅靠工業聲音來制造效果……因為它還需要劇情。

因此《象人》更具現實主義,但它在整體音調上包含了許多非常重要的抽象元素。比如當象人在閣樓上時,時鐘的聲音創造了一種美麗的效果——他就坐在時鐘旁,而那是一種機械的、不祥的聲音。有很多機會可以通過聲音強化屏幕上所發生的事。

《手冊》:至于《雙峰》,這部電影在多大程度上推動你對新的聲音的嘗試?

林奇:《雙峰》故事發生在美國西北部。這是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問題是要找到能支持我們所想要的整體音調的聲音。風聲在森林中起了重要作用。這一切都非常重要——音樂,某種類型的音樂,它的強弱與風的關系,偶爾還會混合一些非常抽象的聲音,這一切都營造出一種氛圍,進一步強化整體效果。

《手冊》:你有沒有想過,偶爾用森林的聲音來實現非現實的效果?

林奇:我認為在第一集結尾,背景中的風聲貫穿了整個最後一部分。

《手冊》:既然在你的音效工作中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技術革新,為什麼你決定重制《橡皮頭》的音效?

林奇:我一直想這麼做,但始終沒有機會。因此,當電影在發行十年後回到我手中時,我就和艾倫談過這個事,我們決定将聲音重制成立體聲。我們從35毫米的光學音軌開始。每個聲音都完全一樣,隻不過變成了立體聲。然而,要做到這一點,并不隻是按下按鈕那麼簡單。必須分離每個元素,然後再重新組合。我和艾倫每周工作兩天。主要想法是擴展聲音,獲得更大的動态範圍和音量。很多聲音在擴展後變得不再有價值,但像氛圍和“存在”這樣的聲音仍然可以使用。我的主要動機是,這樣做能讓聲音更有力量。我一直想提高《橡皮頭》的音量……不是那種刺耳的聲音,而是讓觀衆更好地感受它,并進入那個世界。如今,在好的放映廳中,音量通常非常高;我覺得那很好。但《橡皮頭》曾在許多沒有這些先進設備的放映廳放映。所以他們要麼沒有開足音量,要麼開得很大後就會發出雜音。我們的想法是,當走進一個放映廳,看到燈光熄滅、聽到巨大聲音,然後能夠進入夢境、感受到那種力量。

當時,我們根本負擔不起立體聲。這真的是一部窮人的電影。但我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讓它變得非常強大。因此,當我們有機會時,我們就轉向了杜比立體聲。

你知道,在一部立體聲電影放映後,再放映老版《橡皮頭》真的很令人沮喪;你從一部電影切換到另一部,會感覺所有聲音都集中在中間,聲音真的很小。你必須盡可能調高音量,盡管如此,還是無法獲得那種驚人的擴展效果。當我們完成後,一切都已到位。這是一份完美的拷貝。拷貝上的時間安排是完美的,聲音巨大且在整個屏幕展開,真是太棒了。

《手冊》:你有沒有制作那種(當聲音從背後傳來時)總讓觀衆吓一跳的音效?

林奇:艾倫在環繞聲方面不太擅長。我不太相信那些在你背後突然響起的聲音。對我來說,大多數時候,那隻會分散你對電影的注意力。

《手冊》:這确實是我在奧遜·威爾斯新版《奧賽羅》混音中的感受。

林奇:它分散了對本質的注意力。

《手冊》:談談你和艾倫·斯普萊特的合作吧。

林奇:當我遇到艾倫·斯普萊特時,他正在為工業電影做混音。我曾和另一位音響師合作過了《字母表》,當他告訴我無法繼續做這部電影時,他推薦了艾倫。我當時非常難過,直到我發現艾倫的巧妙技藝和熱情。在《祖母》中,我們每天工作九到十五個小時,然後在《橡皮頭》上我們花了五年時間,雖然不是連續的,但常常每天工作九到十個小時。之後我們合作了《象人》《沙丘》,再後來我和其他技術人員合作,因為艾倫住在伯克利。

艾倫是一位非常出色的音響師,擁有非常罕見的敏感性,因為他是個盲人。很難描述我們工作的方式,但他總能明白我想要什麼,擁有一個能和我志同道合的人這非常重要。他是我非常好的朋友。

《手冊》:你是怎麼處理費茲華勒的那段管風琴音樂的?

林奇:我想現在它是立體聲的了。但你知道,當我們制作《橡皮頭》時,沒有足夠的資金購買費茲華勒這首曲子的全球版權,所以我們在海外版中使用了另一首曲子。不過,新版發行公司Ciby Sales通過預售籌集了足夠資金,讓我們得以購買版權;如今,費茲華勒的美妙音樂已傳遍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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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