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戛納之旅的首片,就成了25周年的4K修複,為經典修複單元在布努埃爾廳開幕的《一一》。這也成了我一輩子難以忘懷的觀影經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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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一一》中間位置坐台階

常看常新。很多老片修複畫質銳度高了就變味,但本來《一一》就特别當代,所以雖然比35mm膠片版純純煥然一新,倒也不違和。聲音上變細了不少,不同空間、鏡頭聲音上的勾連非常綿密,什麼動作拟音什麼省略也非常有風格。聲音增強之後,明明沒有加長,但是注意到了大約10處之前沒注意到的鏡頭。它讓過去一年看過所有的電影黯然失色。

映前彭铠立女士分享。《一一》像他的第一個孩子(第二個坐在台下)。楊德昌創作初期正直千禧年的焦慮,本來項目甚至叫“Y2K”。準備階段楊聽得最多是貝多芬,想說“如何才能給觀衆傳遞愛與希望,能讓他們帶着‘我的一部分’離開影院,并獲得不短暫的回響。” 這種技術登峰造極,又傳遞最赤誠的生命體驗的電影,世上再難有第二個。

25年前的千禧年,傳奇的一屆戛納。評審團大獎《鬼子來了》,最佳導演《一一》,最佳男主梁朝偉《花樣年華》,展映單元有《卧虎藏龍》。雅各布在《戛納往事》中回憶的是,其實最佳女主應該給張曼玉,畢竟《黑暗中的舞者》已經有金棕榈了;而楊德昌的最佳導演,其實是一個有金棕榈分量的獎。

錯過《牯嶺街》是戛納最大的遺憾,而能留下《一一》是戛納的幸運。

這裡附上去年離開洛杉矶時為楊導掃墓的照片。

朋友們,願愛與希望之夢永不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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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忠澤

文:秦戬

策劃:抛開書本編輯部

2000年,楊德昌先生憑借《一一》獲得了第53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且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2007年病逝後為了緬懷楊德昌先生,該片于2009年在台灣正式上映。一部影片,橫跨近十年,其中對生命意義的追問貫穿電影的始終,令人動容。

影片以台北的一個中産階級家庭的各自故事為框架,通過對不同年齡段人物的生命體驗的記錄,揭示了人類在愛、失落、成長與自我認知中存在的困境與感悟。這篇始于婚禮,終于葬禮的環形叙事的詩歌,恰似一首戛然而止的爵士即興曲,鋼琴的黑白鍵交替叩擊着現實的迷霧與覺醒的微光。

在不到三個小時的影片裡,提到了但不限于職場的聲色犬馬、家庭的瑣碎支離、孩子的孤獨成長、青春的放蕩迷惘,大到生老病死,小到綠豆芝麻。涵蓋了夫妻、家庭、親情、青春、成長、愛情、親友、鄰裡、職場、教育等現代社會所有的主題關系,幾乎無所不包,有着諷刺的外衣,懸疑的色彩,以及感人的内核。所以,這部電影從觀看角度來說,不僅适合于成年人,适合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還适合于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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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一一》劇照

整部電影叙寫的是楊德昌先生對自己人生的總結,但很多人卻從電影裡看到了自己,這就如同影片中父女兩人相似的軌迹一樣,在茫茫人海中,生命如重重疊浪,循着前面的泡沫,不斷尋找命運的口岸。

攝影機如同穿行在時間血管裡的紅細胞,在簡家三代人的生命圖譜中巡回:婚禮現場飄落的氣球與葬禮上焚化的紙錢形成首尾咬合的莫比烏斯環;百葉窗上流轉的夜色倒影着NJ(南俊)眼角的皺紋;汽車玻璃裡變形的摩天大樓映照着中年人的迷惘。這些看似随意的鏡像鏡頭,實則是精心布置的時空蟲洞。

台北與東京、青春與中年在某個黃昏悄然重疊,在NJ與初戀阿瑞漫步東京街頭,霓虹燈管在雨幕中暈染到三十年前,南俊說:"再活一次的話,好像真的沒那個必要。"這句話像釘子楔入記憶的年輪裡,讓所有關于"如果"的假設都成為想象的漣漪。而婷婷與胖子在影院門口的錯身,牆上褪色的海報卻是父親年輕時錯過的愛情電影,這種蒙太奇式的時空折疊,将生命不同階段的困頓編織成交錯的錦緞,每個針腳都暗藏命運的谶語。

簡家的客廳宛若巨大的水族箱,每個家庭成員都是困在透明壁障後的熱帶魚。敏敏每日重複的"早上做什麼,下午做什麼......"的自白,在婆婆昏迷的床前化作空轉的磁帶,這種叩問,恰似魚缸裡永不停歇的氣泡,在抵達水面時破碎成虛無的禅意。在影片中,成年人的經曆不僅僅是個人情感的掙紮,更映射出一種普遍的中年困境:當生活的重複性逐漸侵蝕内心的熱情,個體如何在遺憾與妥協中尋找繼續前行的力量;而洋洋舉起相機拍攝後腦勺的姿态,宛如孩童版的普羅米修斯,試圖盜取成人世界背面的火種,點亮這個昏暗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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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一一》劇照

雨水在本片中成為最誠實的叙事者——它平等地淋濕婚禮的彩帶與醫院的走廊,模糊了新生與死亡的界限,最動人的雨落在洋洋的校服上,當他躍入泳池克服恐懼的刹那,飛濺的水花在鏡頭中化作液态的星辰。

當洋洋在婆婆靈前朗讀那封未寄出的信,孩童稚嫩的聲音與城市的脈搏形成奇妙的和弦:"我覺得我也老了。"這句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從1999年的膠片一直蕩漾到現在。楊德昌導演用這個充滿神性的結尾,将私人記憶升華為集體生命的傳奇。《一一》的英文名"A One and a Two",取自爵士樂即興前的節奏輕點,這個細節洩露了導演的心思:生命本就是沒有預設樂譜的即興演奏,而那些看似重複的日常小節,在時光指揮棒的揮舞下,終将在某個時刻顯現出隐藏的和聲,就像簡家陽台上永遠晾曬的衣物,在季節更叠中默默完成着關于存在與消逝的永恒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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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一一》劇照

暮色中的台北街道,路燈次第亮起如同文明重啟,楊德昌導演用這部遺作,在銀幕上澆築出一座關于東方家庭的記憶博物館。當我們跟随鏡頭穿越這些發光的生命标本,或許會突然懂得:所謂成長,不過是學會在時光的褶皺裡,與自己的倒影溫柔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