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兩代七口坐在一起,讨論着第二天要做的事。尼姑說寺廟要翻修,這次來就是為了化緣。爺爺說一定要多捐,爸爸說當然,隻有他們家多捐了,村裡的其他人才會多捐。媽媽叫妹妹明天把兒子帶上,因為這是積德的好事。姨媽笑着看着外甥,提起了去世的奶奶,說外甥一生下來,就知道他是奶奶的轉世了。爺爺喝了喝茶,說明天要帶着大孫子去點油茶燈。兩個年紀尚小的男孩也吵着要去,去點油茶燈。
神話在一張普通的飯桌上編制了起來,觀衆開始想象布達拉宮紅白聳立的神聖、轉經筒在風中旋轉、彩色的布條挂在祭壇上空,秃鹫從羊群頭頂飛過。
牧民們圍着一頭雄健的公羊贊不絕口;沉默的母羊孤獨且拒絕進食;關于房事和避孕套的讨論需要低聲進行;尼姑難掩心中難言的躁動;上神不可置疑,轉世輪回決定了人的意志。在原始的食色聲欲之上,生活完完全全由神話和信仰構建。諸如避孕套這樣的現代化産物隻能被謹慎地視為危險品,有傷害名聲和擾亂神明的威脅。
但神話的人在現代化面前一步步崩塌。計劃生育的威嚴與轉世輪回的信仰相互碰撞,揪着女人的心。曾經的戀人因為誤解走進寺廟,削發為尼,本身就是自我在信仰受到動搖時的後退。男人帶着種羊而來,公羊在羊圈中橫沖直撞,碩大的睾丸讓男人在半夜也不顧風險揮灑雄性汗水。妻子離開後,和羊綁在一起的男人被一哄而上的商人解開繩子,像牲畜一樣被拉扯、決定。當信仰受到動搖,人隻能退回寺廟和羊圈,卻還看不清自己是誰。
曾經有一個冬天,我站在山頂的寺院中,佛像之龛臨洞穴而列,院外的陽光在這裡暗下去,聲音也在這裡靜下來。蠟燭緩慢燃燒,我覺得心中終于平靜了下來。但不得久留——為什麼不能,我也不知道。
哪怕生活原始,藏地的牧人也曾精神富足。現代化的入侵嘗試用自己的規則去規定無法用語言敲定的意象。之中的人們支離破碎,而之外的人們為此感到惋惜,因為在城市裡,早就沒有神話和水草豐美。都市神話向我們講述小巷子裡的鬼,但那不過是對草原和本性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