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真的不應該再這樣下去了,他說,眼睛裡帶着明顯的欲望,甚至泛着些許淚光。然後我停下了,穿上鞋子,打開門,站在黑暗裡。門口綠色的信号燈閃爍着。你這樣真好看,他說。我不知道說什麼,隻覺得越來越生氣,想把門摔在他的臉上,揚長而去。
淩晨十二點半的郊區馬德裡,昏暗得不像真實的世界,事物的線條和形狀在黑暗中扭曲和纏繞。像這樣的夜晚我走的越來越多,完全沒有了初到歐洲時的恐懼。生活就是由這些瞬間之間的長途跋涉所組成的:我們為了達到某一個地方作出的努力、為了得到某個人做出的犧牲、為了對抗無聊而不得已的鬥争。這些狼狽卻不吸引人的時間,電影未曾告訴我們如何與其和解,卻占去了大部分的生命。也許,我在一個很早的年紀便聽到了太多的故事,以至于我的信仰系統并非建立在真實生活、而是在我聽到的故事之上。直到現在,我對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持有觀察主體的身份,不過多參與,天然間離。一個好的講故事的人,大概是要把自己悉數抽離出來,才能看清事情發生的邏輯——而我從來不是一個好的講故事的人。
我洗了澡去他家見他,是因為他說他想見我。我想,我們應該會做愛,也許這一次真的會做愛。我們坐在他新公寓的沙發上,一邊一個,就像兩周前的那個晚上一樣,談論愛情和親密關系。他放着一首歌,開始和我講他和初戀的故事。當時,他也就差不多是我這樣的年紀,認識了一個願意為彼此做出改變的人。在我這樣的年紀,如果真的遇到一個相愛的人,也許真的更容易做出妥協,因為我們都還沒長大,也都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等你到了三十五歲,就會對那些依舊聲稱自己還在“探索中”的同齡人嗤之以鼻——等你到了三十五歲,就會發自内心的想要一個丈夫,生三個小孩,然後住進鄉下的一座農場。在二十二歲到三十五歲的這些日子裡,你會認識幾個糟透了的人,會拯救他們,會學會拒絕,會懂得接受,會學會如何去愛。當然你也可能毫無長進,依舊像那個十八歲的小孩一樣,願意為了某個虛無缥缈的念頭付出所有,付出一切,隻為了把他們留在身邊。
巴塞羅那的街頭有時會讓我想到他,想到那些我們可以一起做的事。啟程出發的那天早上,我在他家醒來,心裡滿是彷徨,一是因為飛機馬上就要起飛,而是因為我不知道這次回來我們還會不會見面。那天是周日,是全歐洲把時間往後調一個小時的第一天。
他和我說他可能會和前男友複合。我一開始不相信,不相信為什麼會有人願意回到那個在對方把他從戰争中解決出來的第一周就和别人去偷偷約會的人身邊。我反複确認,終于搞清楚他并不是在開玩笑。但是為什麼呢?在傳統的叙事中,同性戀似乎都喜歡扮演受傷的角色,但這又與我們群體性的享樂主義互相矛盾。有幾分喜歡就有幾分疼痛,說出來真簡單,說出來能夠打倒一切。這可能也是為什麼第一周的時候他總是會在關鍵時刻及時停下,因為他早都經曆過這些事了,因為他知道我們不會善終。我也知道——我又何嘗不知道,隻是我沒那麼在乎,隻是我還沒有和荷爾蒙和解。
生活不止有性愛。所有複雜的問題都指向這個顯而易見的結論——生活不止有性愛。酷兒性生長在事件和空間裡,是我們做出的一個個決定,是擺脫無聊的嘗試,是挑戰性别困境,是打破傳統和停滞着的慣性。酷兒全然不關乎于性别了。成為酷兒,并不是在宣示性别取向,而是講述成為自己,以及為此需要付出的代價、做出的努力。因此,成為酷兒、堅持下去,在這樣的一個時候,幾乎絕對是會被人盯着不放的。但所謂酷兒并不是在自己的身上徒增來自于悲劇叙事的痛苦——那隻是在常規性面前不自覺的自證。酷兒代表着勇氣,宣揚的是過好自己短暫人生的蓬勃力量。在合适的地方,這種力量來自每一個個體,進而彙聚成凝聚所有的精神力量。酷兒在樹上,在水裡,在大街上,在風塵仆仆和通心奶酪粉裡。
小馬來到歐洲,像是來到新大陸。他身上深深烙印的犬儒主義透露出難看的殖民主義色彩。他突然意識到一個悖論:一段注定無法持續超過五個月的愛情本身就不成立。他從一開始就抱着錯誤的希望——實際上,他雖然已經踏上歐洲的土地,但思緒依舊在亞洲上空盤旋,腳下是灰綠色的土地和層層遮掩的霧。恰恰相反,橫跨半球的行為被誤認為一項壯舉,并把他抛在了中間某處不為人知的虛無之境:那裡有一望無際的平原,在風中站立着一棟老舊的房子。在男人叫他停下而他的确停下了的那一刻,小馬覺得自己終于想明白了一點什麼——人至少是可以嘗試把自己置身事外、向内觀察自己的生活的。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人也許可以成為自己生活的叙述者,賦予物品和事件以意義,在不經意的地方留下叙述的痕迹。
三周之前的晚上,我們第一次見面,而馬德裡正好在下雨。關于那晚,以及之後發生的一切,包括坐在洗衣店唱歌、拿着電腦出門買蛋糕、看消失的愛人,以及在玩笑之間告訴自己“要負責任…要負責任”——這一切都沒什麼好說的,因為那隻是三個星期之前而已。
也許我們應該去看《弗蘭西斯·哈》,而不是在床上鬼混,我苦笑着說。也許你今天晚上不應該看了《尋》再來的,他也苦笑着說。這就是發生的全部了——拿來定義我們的所需要的全部的東西。
新婚蜜月歸來,哥倫比亞燥熱依舊。當被問起在歐洲的這三個月究竟如何時,她隻不過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浮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