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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以為電影裡的故事離我們生活遙遠,或讓人心向往之,或讓人感歎不已,給庸常生活帶來别樣的色彩。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卻似現實生活的翻版,起初幾乎讓我瞌睡,那一幕幕富有濃郁生活味道的畫面猶如鏡子照見我們現實生活的點點滴滴,太熟悉的家長理短毫無新鮮感,情節平鋪、節奏緩慢,看着看着,悲哀一絲絲襲來。閉幕後,袅袅餘音讓我重讀了兩年前看過的同名小說。

《步履不停》的作者也是是枝裕和,讀小說時眼前不斷閃現電影畫面。故事在一天中展開,這一天并無大事發生,影片從母親和女兒準備午餐的對話開始,絮絮叨叨的對話中引出次子良多一家三口即将回來。這一天是長子純平的忌日,一年中也隻有這一天一大家人才能聚在一起。十五年前,長子因救溺水孩子過世了,給一家人帶來巨大的傷痛,尤其是母親。是枝裕和沒有通過情節渲染賺取觀衆的眼淚,而是在不動聲色的細節、留白中,讓觀衆慢慢體味親人之間無言的憂傷。父子間的疏離、母子間的牽挂、夫妻間的隐忍,父母老去、死亡的悲哀,溫情與殘酷、熱鬧與寂寞,平靜的一天隐含了人生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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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夏末,次子良多從東京攜妻兒回海邊老家。良多的妻是二婚,兒子是妻子帶來的,前夫已過世。四十歲的良多剛失業,新婚的妻子初次上婆家。母親為這一天的聚會忙碌着,退休的醫生父親隻顧躲在自己的診所裡,卻無不關心家裡人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姐姐帶着兩個孩子及丈夫,良多一家三口聚在一起非常難得,這是人生中普普通通的一天、這是快樂而憂傷的一天、這是淹沒在陳年往事中總會在記憶中自行爬上來的一天。

人生中那些難以言說的憂傷在不動聲色的對話、細節中一層層掀開。影片中幾次出現掩映在綠樹叢中一段通往家裡和外面的台階,影片開始時,良多攜妻兒回家走在台階上,良多拎一個西瓜一臉無奈走在最前面,妻子拎着禮物邁着沉重的腳步跟着後面,孩子在旁邊跳來跳去,妻子實在走不動才讓良多幫忙拿下東西。導演用這個細節生動演繹了良多的大男子主義,妻子的忍辱負重,生活中不乏這樣的夫妻,熟悉的生活場景搬到銀幕上,觀衆很易照見自己或親人的影子。影片中再次出現那條小路,是良多和父親下台階。父親拿着手杖,雖年老體弱,腰闆卻挺得筆直,須眉白發,不苟言笑,一臉倔強,良多走在前面,故意不時停下來假裝看手機以維護父親的自尊心。影片最後出現這條小路是父母送良多一家人回去後,兩位老人一步步艱難地爬着階梯,熟悉、傷感的畫面是熱鬧後的落寞,父母老去的悲哀,是生命必将走向閉幕的前湊。是枝祫和通過相同的景不同的人演湊生命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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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多的婚姻,父母不滿意,醫生父親對良多從事的油畫修複工作也不滿意。剛失業四十歲的良多自以為人生很不得意,從小父親就拿他與優秀的哥哥相比,與父親一直有疏離感。相比父親,母親才是主角,這部電影也是是枝裕和追思過世的母親的懷念之作。看到影片中母親對兒子絮絮叨叨的話語,想到每次接母親電話總嫌她啰嗦,惟有在回憶時方想起那些話也隻有母親才會說。

良多的妻子一進屋,便表揚母親的插花藝術,想到書中所寫,這是母親最後一次插花,最讓人痛心的往往是埋藏在記憶深處的這些尋常之事。母親看似對初次見面的媳婦禮貌客氣,内心卻有不滿,也是通過細節顯現出來。母親給兒子準備了睡衣,卻未給良多的繼子準備,引起妻子不滿。母親勤勞、善良,對孩子無私的愛,卻也有她的小心思、自私的一面,很易聯想到自己的母親、公婆,溫暖親切,坦護自己的孩子,貌似自私的愛才符合真實的人性。是枝裕和沒有一味讴歌母愛的偉大,隻是真實地展現一個普通母親的愛恨怨怒。長子的早逝是母親永遠的傷痛,每年忌日時,她都要讓被救的孩子到家裡來祭奠,讓他不能忘、不敢忘,不斷接受靈魂的拷問。

母親的家有太多陳年舊物,孩子不在身邊了,總想通過一件件舊物攥牢每一段回憶,不僅保存着良多小時候的照片,還有獎狀、作業等。當姐姐大聲朗讀良多小時候想當醫生的作文時,良多非常生氣搶過來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那些回憶對良多來說并不溫馨,小時候也想讨父親歡心将來做一名醫生,然而父親總拿他同哥哥比,哥哥遂了父親的心願成為醫生,成了父親的驕傲。良多偏逆而行之,哥哥隻有美術不好,良多恰好遺傳了母親的心靈手巧,學了美術,卻被父親看不起。

良多的家庭是典型的嚴父慈母,大男子主義的父親在家裡總是高高在上。退休後還成天躲在診所裡,明明也渴望家庭的溫暖,卻無法融入,搞得連聚餐的氣氛也緊張。拍全家福,父親來晚了沒站在中間,便賭氣不拍了。這些細節又讓我想到自己的父親,不苟言笑、外冷内熱,不會察言觀色、不懂人情世故,以自我為中心。對家很有責任感,愛妻子、兒女,卻不知如何表達,總以冷臉示人、言語傷人。在永遠失去父親後方慢慢體味到那種愛,卻是子欲養而親不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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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履不停》電影色調淡雅,像輕柔的鋼琴曲,平靜的湖面下又是怎樣的驚濤駭浪呀。夫妻間并非始終忠誠,對子女的愛并非一視同仁。盡管如此,這仍是一部充滿溫情的電影,愛方能化解一切,愛才是永恒的主題。在貌似不經意的對話中,揭開了婚姻中隐藏多年的秘密,可見母親的隐忍、父親的自私。母親雖說是家庭婦女,卻也有自己的喜好,喜歡繪畫,經常獨自聽音樂。祭日那天,當音箱裡的音樂響起時,母親竟然能跟着音樂哼唱,令大家驚歎不已。母親用平靜的口吻訴說隐藏心底多年的秘密,道出父親曾有過外遇一事,令父親驚詫更無言以對。母親為家人無條件付出,每個人都覺得理所當然,卻無人理解母親也有自己的喜好,為這個家做出的犧牲。

母親并不像父親那樣偏袒長子,對次子良多也給予同樣的愛。很揪心的一幕,父母在車站送良多一家返程。母親給每個人握手,千叮萬囑後又對良多說,記得去看牙醫。她自己牙不好便時時叮囑良多要經常看牙醫。很平常的話語卻讓我濕了眼眶,母親在電話裡、在每次離别中,那一次不是唠叨這些“沒用”的話。車開了,良多回頭看父母還在路上望着已開走的汽車。想到公公婆婆到車站送過年回去的我們,那絮叨的話語、佝偻的身影,揮手告别的畫面又閃爍眼前,而我們并非每年過年都回去,總有這樣那樣的事。這些年,先生說父母老了要每年過年都回去,今年因疫情又不能回去,兩位老人弄了一桌菜卻沒兒女在身邊,電話裡婆婆笑着說:“十三個菜,吃不了幾口就飽了。”良多在回去的汽車上對妻子說,回去太麻煩,過年就不回去了。


長子的早世讓母親始終走不出來。影片中的“黃蝴蝶”意象,形象生動表達了母親的痛與愛。母親堅信飛進家中的黃蝴蝶是長子的化身,小心翼翼追趕蝴蝶,不讓它飛出門,父親說那不過是隻蝴蝶,母親仍癡癡望着,看到蝴蝶停在長子的遺像前,全家都震驚了。看到這不禁心疼,父親過世一年後,家裡莫名飛進了一隻碩大的灰蝴蝶,一直在客廳轉悠不肯離去,我當時冒出過是父親化身的念頭。影片結尾,父母已過世多年,良多帶着妻子、兒女為父母掃墓,路上也出現黃蝴蝶,良多對女兒說:“聽說啊,隻要紋白蝶活過了冬天,第二年就能變成黃色的蝴蝶飛回來呢……”

無跌蕩起伏情節的平凡故事,恰如我們以為日複日瑣碎的日子,然而終有一天這些貌似平淡的日子會成為我們記憶中最珍貴的回憶。因為人生總有那麼點來不及,無論如何也抓不住。